如果说十岁的李想能逃过那顿筒子楼里的鸿门宴,含着眼泪饿着肚子入睡;那么,十五岁的李想呢?
她不能。
她不能再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带着饥饿入睡了。青春期,少年的肚子是个无底洞,李想在路过路边摊卖的三块钱一张的酱香饼时都会咽口水,但她的衣服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分钱了。爸妈一个早就不回家了,另一个最近全没踪影,李想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三百块,要过一个月!
虽然老师三申五令的学费缴纳期限早就过去了,李想还是每天厚着脸皮走进教室,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收来的二手校服,从包里掏出盗版教科书,那书时不时会有漏印和缺页的情况发生。她一把将软塌塌的书包挂在椅子背后,翻开书,趁着早读前多学会儿。学着学着,课本上的函数公式变成了后桌正在吃的肉包子。
“x等于……等于酱肉包啊……”
李想饿得眼冒金星,她在心里默默溜着神,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水,掩盖住自己过于明显的吞咽声。
“喂喂,要吃鸡蛋出去吃啊!”
同桌卷起书,狠狠地给了后桌一个暴栗,捂着鼻子,嫌弃地扇风散味。
”谁想吃啊!我妈非要我带上,说什么长身体。”
后桌嫌弃地把鸡蛋扔回桌洞里,戳开一瓶牛奶吸溜起来。
水煮蛋的味儿可大了。
于是,吃不起早餐的李想就在一枚被后桌嫌弃的水煮蛋的诱惑下,半梦半醒地度过了三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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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快点!”
体育老师站在队尾拿着小木棍“鞭策”正在跑课间操的同学们。
李想已经落后班级的队伍一大截了,可她使不上劲儿。两圈,近一千米,李想甚至没功夫喘气,无数的水煮蛋在她的头顶打着转,李想一个踉跄,便再也没爬起来。
再次睁眼时,她看见了外婆。
“……外婆?”
李想一骨碌揭开床单,从校医院的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可刚一坐起来,低血糖就像影子一般缠了上来,差点,她又要见到那片恼人的白光了。
外婆坐在床边,一脸严肃。见李想这副模样,外婆叹了口气,扶着把手站了起来。
“走。”
老师把外婆喊到门口,学费、课本费、低血糖,外婆听得眉头紧皱。外婆给李想请了半天假,李想一声不吭地跟在外婆身后,一出校门,外婆就领着李想进了最近的一家小饭馆里。
“吃。”
外婆点了一大桌子菜,吃得李想再也没馋过校门口的酱香饼了。
李想记得那天她整整吃了三笼包子、两盘蒸饺、两碗海带汤、四个水煮蛋,还有数不尽的小菜。小菜上了一轮又一轮,李想叠了了一盘又一盘。能吃饱饭真好啊,真好啊!李想吃得热泪盈眶。
“够了。”
李想吃得够多,她再也塞不下一口蒸饺了,但她仍试图再喝些海带汤,外婆忍无可忍,抽走了李想手中的筷子。
外婆的眉头皱得比来学校时还紧了。
“明天去交学费。”
外婆领着李想来到了最近的ATM机,外婆取了一千五百块,递给李想。
“学费只要两百块,课本我已经买了……”
李想从一叠红票子里抽出两百块,把剩下的钱递给外婆。
“自己留着用。”
外婆看着李想把一叠红票子放进自己书包的内层,脸色才缓和了些。
“跟我回家。”
外婆把李想领回了筒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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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想理了理衣领,长吐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缓缓拉开门把——
“洗了手去吃饭。”
李想嗯了一声,笑着和对她说话的外婆和别过脸的二姨打了个招呼,麻溜地将包放回房间,开始跟着二姨夫摆起饭桌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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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在二姨家吃白饭的日子并不好过。二姨夫上班的公司正在裁员,表妹偷偷谈恋爱,最近成绩下滑,被请了家长。李想在饭桌上坐着哪哪不对劲,一个不留神,二姨和二姨夫就能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吵个翻天。
表妹正值青春期,吃了两口就恹恹地挌下筷子;外婆晚上没胃口,喝了点粥也下了桌。
“吃吃吃,就知道吃,没用的东西!”
二姨把碗砸在桌上,激得一碗汤千层浪。
“你那些高中同学个个高升,不是干部就是高管,我跟了你过了几天好日子?白吃饭的东西,窝囊废!”
二姨夫把脸埋在碗里不说话,李想把脸埋在碗里不说话。
如果说五岁的李想还是个认为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直肠子,十五岁的李想已经明白了天很高地很厚,她知道什么叫指桑骂槐,她学会了在聒噪暴动的人群中,夹缝生存。
她努力地又塞了两口饭,讪笑着抬起头。
“二姨,二姨夫,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她把空碗放进泛起泡沫的水池里,打开冷水管子,冷得她一激灵。她搓洗着自己的饭碗,一圈又一圈,留意门外的动静。
争吵声小了很多。
李想把洗好的碗放到沥水台上,顺手把表妹搁在污水池里的碗也洗了。她甩干手上的水珠,贴着墙走回外婆的房间。
李想掏出耳机,薅了薅乱成一团的线,把耳机挂在耳朵上。其实也没什么想听的歌,耳机的质量也不过关,时不时会发出莫名杂音。就当是白噪音好了,李想掏出作业,用一支笔在上面勾画。
不过挨骂而已,不挨饿就好了。
“妈!你不是说李想就呆一周吗!这都半个月了!还联系不上她妈吗!”
二姨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李想抬手摁在墙壁上,那里鼓起来一片墙皮,轻轻一按,厚重的灰尘随着墙皮一起落了下来,掉了一地。李想从桌下抽了张旧报纸,把灰扫起来。
“不就是多张嘴的事儿吗。”外婆有意克制住音量,可这墙壁薄如纸,话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李想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