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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辛西娅、母亲与克莉丝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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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克莉丝汀来说,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重逢。

——

我是族群里出生的最后一个女巫,在洗礼的时候被赋予了时间的名号。银白色的光亮从水晶里浮出来,像是夜晚海洋上人鱼的长发。母亲站在一边摸了摸我的头,她眼神忧虑,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天赋不好。

没有孩子不渴望父母的认同,尤其是女巫只有母亲,我向母亲付以双份的期待,她却最多回馈我一个贴脸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为此闷闷不乐,觉得自己是否应该跟别人调换一下身份。当然这不是说她不爱我——事实上,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但是她不那么爱我,或者说,她不希望我那么爱她。

有点混乱的逻辑,却是我当年慎重思考许久之后得出的结论。发现这一点并不难,难的是承认——承认我与她的爱并不等价,承认我无法在她身上得到更多。

我的母亲在感情上不像个女巫,她更奉行等价交换原则,有种机械般的冷静和理智。她觉得只要表现得不那么在意我,那么我就可以收回多出来的那份情感,把我们的距离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然而我却无法做到。我仍然每天向她撒娇,黏黏糊糊叫她的名字,向她骄傲展示我的课业成绩,以及向她索求我想得到的回应。母亲总是拒绝,她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看着我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女儿,而像是在看另一个存在。

我花了很久时间才习惯这一点。习惯失望、习惯期待落空、习惯母亲不那么爱我、习惯每年生日时永远空缺的那个位置。

就像习惯放弃等待那颗永远不会靠近我的星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的努力是成功的。她确实让我放弃了对“母亲”这一存在的过分重视,却没料到这份情感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被埋在心里,在黑暗的泥土里,以另一种姿态生长。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辛西娅的。她刚从人类社会被接回来不久,还没习惯女巫的特立独行,我坐在湖边发呆的时候她以为我要跳湖,急急忙忙过来拉我,她多余的善心是我们产生交集的契机,仔细算一算的话,那时候我刚过十六岁生日,她比我稍大一点,大概是十七。

女巫计算年龄的方法与人类不同,寿命是个天注定的数字,大家都能在死之前模模糊糊察觉到那么点预感,但是也没那么准确,总得来说还是看命。

不过就算是在平均年龄百岁千岁的族群里,我和她也依然年轻得过分,应该说得上是年幼。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练习课堂布置的魔咒,一起采集药草课的作业,我不擅长符咒却在魔药上天赋出众,她与我刚好相反,于是我们关系又得以更进一步。

辛西娅听我埋怨过母亲,她总是摸摸我的脸无声地注视着我,以行动告诉我她不会离开。出于某些原因,我对于肢体接触的亲密行为抱有极大兴趣,辛西娅放任我像八爪鱼一样抱紧她或者缩在她怀里睡觉,还能若无其事整理笔记。

我天生精神不容易集中,常常因为发呆忘记回家的时间,辛西娅会在合适的时候叫醒我,或者就领着我一步步走回去,然后在门口跟我道别。我有许多次后知后觉在卧室醒过来,发现手里还抱着她路上摘的花。

干涸已久的种子在迟来的雨水中发芽,我把那份多出来的感情小心翼翼转移到辛西娅身上,并为触摸到她时的那种快乐感到满足。

这种情感来得快而猛烈,几乎把异常摆在明面上。辛西娅也许知道,也许没有,但是她宽容地放任我对她产生移情,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发现这份情感又在时间中生长成陌生的模样。

我在一个圆月的晚上意识到我对辛西娅的情感有所转变,那是个明亮的夜晚,辛西娅披着薄纱在树林里踮脚起舞,裙摆随着动作舒展开转出弧形,轻盈又美丽。

——那是向月亮祷告的舞蹈,她即将在三个月之后的祭典上以这支舞开场。

阴影和光亮在她脸上并存,她看着我微笑,蓝色的眼睛如同海水,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光。

那是我第一次用情人的目光去看她。我发现辛西娅是如此美丽又如此富有吸引力,她对我的包容助长我心中的气焰,我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火焰的飞蛾。

如此热烈又向往,即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三个月之后的祭典大获成功,辛西娅吸引了一众目光。我有些阴郁地看着那些围着她的人形生物,不自觉有些难过起来。

辛西娅那么好,辛西娅那么美丽,没道理只允许我一个喜欢她。但是我还是希望我是唯一一个能那样看她的,我想……让他们都消失。

不。绝不可以。

辛西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旁边,她忧虑地看着我,某一刻仿佛和母亲重合。我猛地回神,为自己心中高涨的毁灭欲感到恐惧。

我感觉我在她的目光里坠落,从万米或更高的地方坠向地面,风声呼啸,数不清的景物被模糊成色块又被飞速抛开,我晕晕乎乎靠在她肩上,感觉好像喝醉了,辛西娅贴了贴我的额头,又去牵我的手。她闻起来就像是冰冰凉凉的棉花糖,我悄悄蹭了一下,又安安分分缩回去,抬头看她。

辛西娅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她牵着我往前走,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小湖旁。我们在湖边坐下,什么也不说,我和她的头发搅在一起,废了不少力气才解开。辛西娅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笑出声,倾身过来帮我梳理开长发。

她似乎说了什么,我的思绪却不合时宜地出神,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那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只记得她承诺在我成年那天要送我一件终生难忘的礼物。

辛西娅从不说谎,她送的礼物就和她那天递给我匕首时的神情一样难忘。

我也确实没能忘掉。

——

命运总爱开玩笑,在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到我死去的时候,我却突然被告知一个滑稽而残酷的事实:我其实并不只是时间女巫,我还是终末的继承者。

终末在神秘中意味着毁灭,当拥有这样力量的存在诞生后,就意味着有什么要永远消失了。

一个鲜有人知但公开的事实:种族也有寿命。

每一个种族都会迎来自己的终结,有些结束得轰轰烈烈,有些消失得悄无声息。女巫介于两者之间,就过程来说十分戏剧化且惨烈,而就结果来说,不过一夜之间,整个族群就彻底销声匿迹。

而在一切的最开始,不知道是出于怜悯还是有趣,在为女巫挑选终结的时候,命运选择让她们自行解决。我出生时那个预言在每个女巫的脑海里响起,光明正大宣告刽子手的诞生。

我是时间与终末的魔女,是为了猎杀女巫而诞生的女巫,我的命运就是女巫毁灭的命运。

所有女巫都知道,然而我却直到成年那一天才被告知这一点。她们对待我的态度并没有因此改变,依然爱我,陪伴我,就好像我不是背负预言而来的毁灭之子,而只是族群里最小的那个孩子。

知道这件事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我为这荒唐的预言发笑,却忘记了女巫在命运这件事上有多么坦然。我们是依靠情绪生活的种族,对于生死并没有那么在意,所以几乎每个女巫都坦然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结局。

除了刽子手自己。

她们如同朝圣般来到我面前,一个接一个拥抱了我,辛西娅递给我锋利的匕首,神情无比温柔。母亲罕见地摸摸我的头,让我不要伤心。

“一切都是命运。”她说。

——

第一个死去的是辛西娅。她躺在我怀里对我笑,动脉泼洒出的鲜血染了我一身,我恍惚想起她有一半人类的血脉,会因为利器受伤或死亡。

我抱紧她,浑身都在发抖。午夜时分,我却听到鸟雀啁啾,大片破空声传来,我抬起头,看到无数鸟落在面前。

为首那只红雀飞过来,它啄了啄辛西娅的手,依恋般蹭了蹭她。绒羽温暖柔软,辛西娅摸了摸他,然后把红雀放在我手里。

这仿佛是一个开始的信号,那些鸟一只接一只飞过来,如同泡沫般和辛西娅的身体一起在月光下融化,起初是双腿,接着是躯干,到最后是那双含笑的眼睛。

我看着她和飞鸟一起消失月光里,耳边呓语不断,仿佛听到命运轻笑。

这一幕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对我来说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还记得最后辛西娅靠在我怀里的样子,她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脸,闭上了眼。

“Kristen,”她说,“别害怕。”

剩下的女巫走上来,静默不语地接受着最终的结局。并非没有恐惧,然而那只是对死后不知何去的迷茫,没有任何一个女巫拒绝这命运。

我流着泪为她们的生命划上句点,朋友、家人、老师……以及,母亲。

母亲是最后一个,她第一次朝我露出那种饱含爱意的笑容,好像我是她生命中最宝贵的珍宝。

所以她确实爱我,只是出于命运不得不远离我,好让我面临离别时不要那么伤心。

“别伤心,”她抹掉我的眼泪,声音放得很轻,“我们还会再见的。”

终末意味着结束,每一个在我手上死去的生命都不再会拥有转世。她到这个时候还要骗我,好像说谎已经成了本能。

——

命运落下审判,裁定一切皆已结束。一个女巫显然无法成为种族,毁灭的预言也就此彻底终结。它慷慨地给了我不死不灭的生命,却忘了问我的意见,也许在它看来活着就是好事,我却满心怨愤求死不能。

我在人类社会短暂地生活过一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在这飘荡的时间里我遇到一个孩子,他在罪恶最密集的地方长大,经历过许多绝望可悲的事情,他帮过我一个忙,作为报答我陪他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

他三十五岁那年拥有了世界上人能想象到的一切:金钱、权力、美人……他什么都不缺,却还是不想活着。

那段日子里他曾问过我一个我至今也无法回答的问题:“活着是件好事吗?”

我沉默以对,无法回答。他还看着我,我叹口气,给了一个很敷衍的答案,但是他相信了,似乎也因此活了下去。

时间就这样渐渐过去,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许久,却忘了时光催人老,当年那个向我提问的孩子也即将投入死亡的怀抱。

他浑浊的眼望向我不住滚动,仿佛还有什么未尽之言,我走过去,他费力地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词。

——活着是件好事吗?

当年我是怎么回答的呢,我说:“等你长大之后也许就会知道了。”

而如今他长大了,也要死去了,这个问题再次横亘在我们面前,我拿这个问题问他:“你现在觉得,活着是件好事吗?”

他有些夸张地笑了,很肯定地摇摇头,闭上了眼。

前所未有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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