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原还是不给:“大晚上的哪里看得见,你本来眼睛就不好,睡不着也不要做这个。”
陈翠娣拍了拍大腿,“不孝孙,你给我拿来!”
“后天就交单,一对鞋底可以卖3.5呢。你姑姑好不容易托关系带回来的手工,这种活外面可是要抢的。”
齐原:……
“这些多少钱,我给你,不要做了。”
“你懂什么!”陈翠娣急道,“你赚你的钱,我赚我的钱,你在外面工作那么辛苦。我给家里多加点收入怎么了!多做几双还能给你爷买包烟。”
农村的女人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被蚕食的一生。陈翠娣少时就是家里农活的主力,长着一米七五的大个子,在庄稼地里练了一身的力气,还参加过红色娘子军,在十里八村都出名。她没读过书,不识字,生活的任务就是为了活着,为家里多一个劳动力,拉扯弟弟妹妹长大。为了给弟弟娶个老婆,她嫁给了弟媳的的哥哥,这在那个时代是常事。后来的日子也和大部分农村妇女一样:生孩子,地里做工,带孩子,做家务,地没了就去砖厂里做工。把没出息的孩子拉扯大,又开始一边做工一边带孙子。
等儿孙都长大了,她们的身体佝偻,力气越来越小,眼睛越来越花,最终只能待在家里,静静等候生命线到达的那一天。她们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为了自己生活。即便已经失去耕地劳作的力气,陈翠娣还会见缝插针做手工活,而目的竟然只是为了给丈夫多挣几包烟钱。
齐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作为既得利益的性别人,他心疼奶奶为爷爷,爸爸和他所做的一切。作为后辈,他痛恨齐金荣和自己的无能。可他找不到出路。他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无法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陈翠娣身后的鼾声突然停了,一时间两人都不敢说话。只见齐爷爷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陈翠娣才敢继续看齐原。
“给我。”
齐原将她床头的东西,尤其是针线盒和没做完的鞋底统统收起来,“不给你。你睡觉。明天给你。”
说完抱着这一堆东西起身去开门。
“快睡!”出门前齐原说道。
陈翠娣哪里赶得上孙子的动作,只能坐在床头骂他两句,任由他把东西抱着出去。
齐原搂着一堆红色的鞋底上了楼,没看齐金荣一眼。
他将东西放在房里的桌上,准备五点出门买菜的时候再放到楼下还给奶奶。
既然大家都醒着,他索性又去浴室冲了个澡。以往他只敢白天的时候找机会回来洗澡,或者在烧烤店的浴室里匆匆解决,因为开热水器的声音会吵到奶奶,她一直都睡不好。
用毛巾简单擦了擦头发,他坐在书桌前刷起了手机。这张书桌是他小学的时候买的,书桌中间的图案还是一个往上冲的蓝色大头奥特曼。即便是高中长到了一米九之后,齐金荣也没想过给他换一把桌子。
他也一直将就着,反正不爱读书,平时当个放置柜勉勉强强就用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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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开社媒软件,手机上弹出这么一条消息。齐原刚准备点进去看,房门响了。
“齐原,睡了没?”齐金荣问。
齐原开了门,看见齐金荣搓着手,神态犹豫地看着他。
“怎么了?”
“有钱没,给我两百买包烟。”好像是终于想起了现在是大半夜,齐金荣的声音比平时小了些。
人类的一生是一场生长循环。婴幼儿一天一天长大长高,中老年人的每一天都在往回缩,缩到最后变成一堆粉末。
齐金荣变矮了。
眼前的齐金荣和印象里小时候的父亲不太一样。记忆里的父亲眉发浓厚,身姿挺拔,身材健硕,即便是站着不动也会令人觉得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走路会带着风,皮衣外套的下摆会随着走路的步伐敞开,那是孩童世界里最有安全感的依靠。
而现在的齐金荣头发和眉毛白了一半,眼皮耷拉着,嘴角一动,眼边全是皱纹。他套着领子掉皮的背心,洗的发白的黑灰旧卫衣,就如同他破败的人生一样。
他的脖子往回抻,带着整个身体都矮了一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齐原想。
是他做生意失败的时候,是他被人骗,是他租地皮被竞争者打进医院的时候,是他沉迷赌博,老婆不辞而别的时候吗?也许是吧。在齐原越来越健壮的时候,在齐原察觉不到的时候,齐金荣和爷爷奶奶一天一天在老去。
齐原本来不想给他的。可就在这么一瞬间里,齐原又想起了许多事。小时候齐金荣抱自己出去玩,去网吧会给五岁的他单独开一台机子玩暴力摩托,打麻将的时候会给他买一条长长的糖让他抱着啃半天,巡神完会给自己买糖葫芦和炸鸡腿。
他是父亲。
这次齐原没有和他争吵,也没有劝他出去找工作,陷入无意义的循环。他说:“好,等下转给你。”
齐金荣又燃起了两分父亲的责任感,他笑着问:“最近店里生意还好吧?累不累?”
齐原应道:“生意还可以,都还得上,不累。”
只聊了这么一句,好像又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了。站着越发尴尬了起来,齐金荣接着说道:“那就好。早点睡吧。”
“嗯,我睡了,你也早点睡。”
齐金荣下楼了,齐原站着听了一会。齐金荣没有回客厅继续刷手机,而是开了自己的房门。
齐原放心地回到座位上,点开了罗南江五个小时前发出的新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