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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夏季,早上七点天光已大亮。
清晨暑气还没来得及蒸腾,丝缕晨风路过S省游跳训练中心的大操场,吹不醒一群困得东倒西歪的早七人。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像什么样子,晚上都做贼去了?”S省跳水队总教练刘恒勇竖眉瞪眼,锃亮的脑瓜被阳光照得有些反光,“谁眼睛敢再眯一下今天早训加两千米!”
关键词触发,随风飘摇的数十号人瞬间一个哆嗦,扒开惺忪的睡眼立正站好。
刘恒勇扫视一圈,眉头微松:“训练之前说两个事。第一个还是老生常谈,年底国家二队要从各省队遴选挑人,你们心理上和行动上都要做好准备,抓紧这个机会。第二个是队里要来一位新教练,水平很高,你们这群兔崽子好好表现别给我掉链子。如果被新教练看中,进国家队很有把握。”
此话一出,睁着眼睛神游的一群人才算是真正被激活,变声期的半大小子,集体嚷起来比鸭子还聒噪。
“教练,是谁啊是谁啊?”
“是啊教练,透露一点儿呗。”
“水平很高是多高啊总教头?都拿过哪些牌子啊?”
“世锦赛还是世界杯冠军?”
“大胆一点,是奥运冠军吗教练!”
“......”
刘恒勇“啪”地合上手里的记事本,变脸比翻书还快,脸一沉:“这么多话!学动作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积极!列队,五公里热身。”
队里的人都习惯了总教练阴晴不定的性格,丝滑的从鸭子变成鹌鹑,列成两队,开始一天的热身训练。
缀在队伍最末的少年身形瘦弱,身上的队服被风吹得空荡鼓起,少年的头发很长,越过眉毛将眼睛半遮住,皮肤被过分乌黑的发色衬得苍白如纸。在乌泱泱一片的寸头体育生里,他宛如一只误入狮群的绵羊。
刘恒勇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只格格不入的绵羊,眉头皱起,“池虞出列,你不用跑。”
对方置若罔闻,刘恒勇气沉丹田一声大吼:“池虞出列!”
喻若愚脚步一顿,恍若梦醒——是了,他现在叫池虞,S省跳水队的一名小队员。
一星期过去了,他仍然很难适应这个新身份,总觉得下一秒梦醒,他还是喻若愚。
抬手撩了一把有点扎眼睛的头发,他脱离队伍走到刘恒勇身边。
“批了你半个月的假,怎么不在宿舍修养跑来训练?”刘恒勇面上挂起微笑,语气如春风柔和。
光头煞神实在不适合做出这副柔情做派。喻若愚吓得一哽,把撩起的额发又捋下来半挡住眼睛,以便遮住不看总教练硬挤出来的扭曲微笑。
“教练,我没事了,适当训练也有助于身体恢复。”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微哑。
他刚刚顺头发的动作露出右手的黑色护腕,护腕掩藏的纱布下面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
也不怪刘恒勇违背铁血教练本性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对待池虞——
就在一星期前,S省跳水训练基地差点发生命案,队员在宿舍割腕自杀,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右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喻若愚想,池虞这傻小子割腕的痛都受得了,还有什么受不了非要自杀。白白让我这个孤魂野鬼占了躯壳。
刘恒勇见面前沉默内向的少年又开始发呆走神,忍不住叹了口气。
“修养身体是第一位的,训练往后再补不迟。”刘恒勇执教多年,向来秉持“行就是行,不行绝不惯着”的原则,字典里从来没有怀柔这种概念。
只是面对眼前这个孩子,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劝:“你年纪不算大,想冲国家队也不急于今年这一年,后面还有机会。”
对于刘恒勇的话,喻若愚不置可否。他从池虞的身躯里醒来,但没有接收到对方的任何记忆,秉承少说少错的原则,他从醒来就假装自己受了重大精神创伤,顺理成章的当一个自闭哑巴。
年纪不算大是多大?喻若愚瞅瞅这副细胳膊细腿,这能是十七岁?说十五也有人信啊。
想到这,喻若愚心里又是一阵叹息,小小年纪,活着不好吗?他拼命想活还活不成呢。
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家理发店,喻若愚径直走过,几分钟后又退回来。他实在是受不了中二少年的非主流审美,决定换个发型。
Tony老师在他脑袋上忙活的时候,喻若愚掏出手机找到收藏夹里的视频,点击播放。
【20xx年6月17日,H省K市xx海滩东岸浅水区发生一起失踪事故。经救援队全力搜救,于6月19日找到失踪人员,已不幸遇难,法医鉴定为溺亡。经家属确认,溺亡人员为我国著名跳水运动员喻若愚……】
【—新闻发布会—
记者:“程主任您好,请问您对喻若愚见义勇为却意外溺亡有什么看法吗?”
国家游跳中心主任:“若愚是一名很了不起、很伟大的运动员,希望媒体尊重逝者不要过度发散。”
记者:“请问您有什么话想对被喻若愚所救的那一家人说的吗?”
国家游跳中心主任:(沉默)生命可贵,海边游玩安全至上,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让悲剧重演。
记者:“为什么今天喻若愚的其他队友都出席了发布会,和他号称“双子星”的队长祁淼却没露面?两人是否像网上传言那样——”
国家游跳中心主任:(打断)重申一遍,希望媒体尊重逝者,不要捕风捉影,禁止过度发散。
……】
视频一条接一条的顺序播放,喻若愚的内心从第一次看到这些时的撕心裂肺到现在的麻木平静,一遍又一遍的面对自己死亡的事实。
理发店开在训练基地里面,老板也算是个半吊子体育迷。他注意到喻若愚循环播放的视频,随口搭话道:“你是喻若愚的粉丝啊?”
见客人没反驳,老板打开了话匣子:“他那届奥运我看了,我记得他跳水拿了两块儿金牌吧,哪晓得会发生那样的事,天妒英才啊……那段时间就我这店,来十个人有九个是在聊他,说起来那叫一个可惜。”
是啊……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喻若愚手掌紧攥,掌心无知无觉的几乎被掐出血来。
在他的记忆里,一星期前他还是举世瞩目的双料奥运冠军。
和祁淼一同拿到男子双人十米台金牌后,他又以五分的优势超越祁淼夺得男子单人十米跳台冠军。
庆功宴间歇,他揣着奖牌满心欢喜的跟祁淼表白。他从没想过会被拒绝,毕竟在祁淼这儿喻若愚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听到过不字——除了这一次。
十米跳台的双子星罕有的不欢而散。喻若愚心烦意乱,跑到酒店外的沙滩散心,遇到几个人不知死活的游客在深水区游泳,猝不及防一个大浪打过来,其中一个人的游泳圈被冲走。喻若愚当机立断跳下去救人,将两个人拖上岸,返身去救剩下的人时,不知是谁慌乱中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本就力竭,恰逢一个浪头席卷而来,海水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