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种不甘心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想卢全冬了。
每到夜深人静,四下空旷的时候,人就容易变得多愁善感,思绪纤弱,随便点什么都能想起些旧人旧事。
卢全冬的房间还在,除了他自个的衣服行李,其他东西一件没带走,原封不动地摆在原来的位置,卢元夏抱着枕头去了他房间。
她在他的床上刚躺下,熟悉的安稳感瞬间回来了,她满足地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不知道睡了多久,卢全冬的卧室门由外向内打开,客厅的光透进来,卢元夏有点不舒服地动了动眼皮。
卢仁晋按下墙上的壁灯开关,灯打开,看清床上人影后,他像看到鬼一样:“夏夏?你怎么跑你哥的房间来了?”
这丫头大晚上的不待在自己床上睡觉,跑这儿来干嘛呢?
听见父亲的声音,卢元夏乍然惊醒,她抱着被子坐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抓包样:“我……我,哥哥走了好久了,我来试试他的床有没有塌下去。”
脑子一时断了弦,她胡扯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
卢仁晋也不知信没信,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那行,你继续睡吧,我屋子里蚊香没了,我把全东房间的蚊香拿去用用。”
“好,爸爸晚安。”
卢仁晋关上壁灯,关好门,退出了她的视线。
卢元夏一上一下的心跳稳定下来,得救般呼出口气。
她不禁有点忐忑不安……爸爸他,应该没有察觉到太多异样吧。
不知道为什么,卢元夏从不愿让卢仁晋知道,她和卢全冬常年共享一张床的事,这是一件只能被卢元夏和卢全冬单独拥有的秘密。
别的任何人,哪怕是父母,都不具备知情权。
她没想过兄妹之间一起睡觉、一起亲密生活到底合不合世俗里的常规礼法,也没想过这茬,当她未来终于姗姗来迟地意识到某些天打雷劈的事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岁月与光阴审判了他们的人格和感情,真伪莫辨的亲情沦为悬于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断头台上,是不会有幸存者的。
所有不纯洁之物都将被判逐流放,直至客死异乡,横尸荒野。
好在她现在受困于年龄和见识,依然什么都不懂,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比起浓墨重彩的墨纸和报纸,不染尘埃的白纸才是最幸运、最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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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淮河分出大陆的南与北,以南是欣欣向荣的商业,以北则是百废待兴的工业,各占内陆一半的领土,各司其职。
荔阳,这座南方的标志性城市,经济建筑和商业大街随处可见,往来贸易之昌盛,是南方城市中的第一梯队。
它是繁华的代名词。
但在那些纸醉金迷的繁华之下,偏乡僻壤、穷山恶水的贫民区仍旧存在,如顽疾一样被抛弃在时代的角落里。
老城区就属荔阳最混乱、最乌烟瘴气的“贫民窟”,连当地的警察都已摆烂放弃,只要不闹得太大,环境治安基本撒手不管,派出所里最多的东西不是警服和警棍,而是扑克与麻将。
卢全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踏上过这片贫穷的土地了。
他从面包车上下来,付完车费,迎面吹来春夜寒凉的晚风。
昏黄斑驳的路灯打在破败的水泥路上,街边摇晃的垃圾桶里倒满了各种生活垃圾,扫马路的保洁工依旧把工作当赋闲,今天又忘了推垃圾车来把垃圾运走,苍蝇嗡嗡嗡地旋转,难闻的臭味百里飘香地飘荡在街巷里。
他早有准备,从兜里翻出一个口罩戴上。
既是隔绝臭味,也是不希望这里的旧人们认出他。
虽然他面相早就长开了很多,但耐不住有的好事之徒就是手长脚长,恨卢全冬恨到看到个长得像的,就要凑上去骂几句、踹几脚。
这里的一切承载着卢全冬八岁以前的童年回忆,但这回忆与美好的童真无关,只有不堪。
荔阳市身为沿海大城,周边全是通往举国各地的商业港口,地理位置优渥,又有国家政策扶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毫无疑问是个光鲜亮丽的大都市。
但就像所有光鲜亮丽的东西都有的弊端一样,荔阳市也需要牺牲掉一小部分区域,用来安顿那些不那么干净的东西,来换取其余大部分区域的光鲜和平。
重工业工厂、废水引流地、倒闭亏损的边缘企业、劳改所、孤儿院、社会上的流氓混混和无业人员……所有听上去就很麻烦的人和物,全部聚集在老城区这片土地上。
它外表丑陋又破旧,像个城市里的大型垃圾站一样,来者不拒地堆纳着这个时代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哪怕那些东西是贫穷、疾病、暴力和肮脏。
和市中心的繁华夜景形成鲜明对比,入夜后的老城区并不热闹,街边只零星开着一些苍蝇饭馆和杂货小店,时不时溜过几个叼着烟头的街头混混。
卢全冬进了家杂货店,用这些年在冰城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了提牛奶,又买了点老年人爱磕的瓜子饼干。
循着久远的记忆,卢全冬左绕右拐地穿过几条逼仄街巷,进了栋黝黑的居民楼,回到了“家”——如果那也算他的家。
楼里没有楼道灯,乌漆嘛黑,只有凉凉的月光透过楼道小窗落进来,卢全冬借着月光徒步到对应楼层后,敲了两下门。
开门的是一个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老太太,腿脚不便,面容衰老,看上去快七十岁了。
他戴着口罩,老太太眼睛又不好,没认出他是谁,只看得出是个身板很正的小伙子,她嗓音苍老,眯着很深的眼缝褶子,问道:“你是哪位?”
卢全冬心里想的是外婆未免也太没有防备心理了,就这么轻易地在大晚上给人开门,万一敲门的不是他,而是什么不认识的外人,甚至坏人呢?
“外婆,我是阿冬。”他把手上提的牛奶和饼干礼物给老人家看了看,“今天五一,学校放假,我来看望一下你们。”
虽然夏伏婷把他带回荔阳的理由是他家人想他了,但从冰城回到荔阳后,卢全冬一直跟着夏伏婷生活,初中把学籍定在了市区的一所公立中学,开学之后他忙着适应课程,并没有空回老城区一趟。
他只能挑了个最近的五一假期。
老城区在市边缘地带,卢全冬光是坐面包车过来就坐了三个多小时,一路颠簸。
无论伍娜和外公外婆看到他会是什么想法,至少他都是带着诚意来的。
他包容地想,就算不欢迎他也没关系,他把礼物放下就走,不会碍到他们的眼。
“阿冬……”老太太反应能力有些慢,她嘴皮蠕动了一下这两字,使劲地回忆着什么。
当她反应过来后,她神色一骇,把他大力往外推,“你回来干什么,这个家不欢迎你,滚,快滚!”
老太太的拐杖一下一下打在卢全冬身上,卢全冬不得不抬手格挡:“外婆,您先听我说,我不是来打扰你们的……”
“拦着他干什么,让这孽种进来!”
屋内,老头子带着酒气的浑浊声音扔了出来。
听见老头子的声音,外婆伛偻的身体一抖,拐杖咣当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