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长生栽倒在溪畔的瞬间,尾指还勾着祝清竹的素纱披帛。
汩汩清泉漫过她手背,惊散了汲水的蓝尾雀。
对岸老柳垂着鹅黄新枝,牧童倒骑牛背吹罢《小重山》,从褡裢里摸出把青麦穗逗弄雏雀。
“时辰不对……”祝清竹赤金瞳孔映着老柳新抽的嫩芽,指尖拂过闻长生发间沾的野菊,本该在秋日盛放的金色花朵,此刻却裹着晨露偎在青丝间,“中元节变作小满了。”
溪水倒映着闻长生完好的肩颈,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仿佛从未存在过。
祝清竹突然踉跄着扶住老柳树,素纱披帛滑落时露出肩胛狰狞的贯穿伤。
暗红血迹在月白衣料上洇成红梅,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灰。
她抬手抹去唇边血线时,踝间被锁链灼伤的焦痕裂开新口,血珠顺着芦苇叶脉滚进溪水,惊散了正在啄食水藻的翠鸟。
“别看。”
她将渗血的右手藏进广袖,赤金瞳孔却骗不了人,那些鎏金纹路如同破碎的瓷器。
闻长生伸手欲扶,指尖刚触到她冰凉的腕骨就被拍开。祝清竹倚着树干的脊背绷成弓弦,碎发间垂落的冷汗凝在下颌,将坠未坠地映着两个时空重叠的晨光。
广袖扫开芦苇丛,露出藏在卵石堆里的神像右眼。当玉质瞳仁归位的刹那,她们身后突然传来车辙声。
“二位姑娘可要搭车?”
晨雾未散的青石巷里,运药草的老汉勒住灰鬃毛驴,藤筐里晒干的六月雪随风轻晃,酒坊旗招在暖风里舒卷,新启的桂花酿香混着铁匠铺淬火的青烟,将廿载前的光阴酿成琥珀色的醴浆。
闻长生嗅到他烟袋锅里飘出的艾草香,与此前酒窖里腐烂的雪髓酒截然不同。
青石板沁着晨露,卖花女竹篮里的栀子还沾着后山雾霭。
小满时节的垂云镇浸在蜜色曦光里,绸缎庄掌柜支起门板,金线绲边的蜀锦在檐下淌成霞瀑。
“二位姑娘当心脚下。”
老郎中提着药锄立在篱笆前,蓑衣还滴着采药沾的露。
闻长生后背抵着爬满忍冬的土墙,怀中的素纱混着血污,在晨风里晕开淡绯。
药锄拨开篱笆丛的刹那,药香裹着童谣飘来。
扎双丫髻的小药童蹲在石臼前,握着比自己手掌还大的铜杵捣白及,哼着“五月五,艾草苦”的调子,乌溜溜的眼珠盯着祝清竹染血的广袖。
“阿宝,取止血藤来。”
老郎中推开雕花木门,紫檀药柜上嵌着螭吻纹铜扣。
闻长生指尖刚触到门环,便被鎏金纹路硌了手——这是天行镖局二十年前打造的样式,父亲总说螭吻能避火邪。
那么此刻,便是二十年前的垂云镇。
祝清竹忽然踉跄,后腰撞翻博古架上的青瓷罐。晒干的木蝴蝶簌簌飘落,她赤金瞳光扫过罐底暗纹。
唇角笑意还未漾开,就被檐角铜铃的清响撞碎。
晨雾里走来个挎药篮的白衣女子,月白裙裾扫过青砖时,惊醒了趴在石阶打盹的橘猫。她弯腰挠了挠猫儿下巴,从篮中取出半截紫参放在竹匾边沿。
“张伯,今晨在后山挖的。”
声音像山涧融雪漫过鹅卵石。
老郎中慌忙用衣摆擦手:“姑娘又去采药了?上回给的雪莲膏……”
“不过是顺手的事。”
在女子的幂篱轻纱下,眉眼如春溪映着梨花影。
她将药篮搁在窗台,袖间滑落的银铃铛坠着冰晶穗子。闻长生注意到她整理药材时,总用三指捏着紫参根部,这是蓬莱医宗处理雪髓的独门手法。
“这位姑娘的伤需用龙脑熏三日。”她忽然转身,指尖隔空轻点祝清竹肋下,“夜里若发寒热,可取五钱鬼箭羽煎服。”
祝清竹赤金瞳孔微微收缩:“姑娘沿路行医,可遇见过雪髓化形之人?”
捣药声忽然停了刹那。
女子将晒干的木蝴蝶装入锦囊,穗子上的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晕。
“前日在落霞涧救过一个被蛇咬的镖师,他腰间葫芦刻着螭吻纹。”她系锦囊的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孩掖被角,“说是要往北寻人。”
梁间雏燕突然叽喳着扑棱翅膀,药香混着晨风掀起女子幂篱轻纱。
“姑娘的玉扣倒是别致。”她忽然看向闻长生手心,“家师曾说螭吻含珠可镇鬼魔。”
祝清竹广袖下的手骤然收紧。
那枚染血的玉扣是陆昭音抛来的,她大致猜得到是从何而来,此刻正渗出丝丝黑气。
女子却已转身替小药童擦去额角汗珠,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闲谈。
檐外忽然传来货郎叫卖声,她将冰晶穗子解下放进阿宝掌心。
“换饴糖吃。”
临走前又往祝清竹药包里添了把晒干的六月雪,“若要祛秽气,可混着无根水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