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伏天,街上川流不息,人人摇扇。
与外头的火热相比,墨府冷得宛如冰鉴,仆从走动间轻手轻脚,说话轻声细语,原因无他,郎君不高兴。
墨淮桑并非严苛暴虐的主君,仆从们怕的是他那张伤人于无形的嘴,尤其是在他生闷气的时候。
于是人人自危。
“墨紫还没回来吗?”墨言抓着掌事赵大娘不放,“都等着她救命呢……”
“那位也是神出鬼没的,谁能管得了?”赵大娘两手一摊,也是满面愁容,“这次墨大掌事出马也不管用?”
“我阿爹没管,说让他把气撒出来也好。可郎君闭门不出,我担心他闷出病来。”墨言叹了口气,“您忙着,我继续哄爷去。”
他好说歹说把人劝出了门,可是,去哪儿?
墨淮桑人都坐上了车,却没给墨言一个准话。
“郎君,咱去找秦九郎?他先前请您去游江,看他新造的画舫。”
“您也很久没去看永福公主了,听说市面上出了款新的酥山,正好让她老人家尝尝鲜。”
……
口干舌燥之际,墨言忽然灵机一动:“要不出去找墨紫?”
墨淮桑总算有了动静,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墨言反倒哑口无言,天大地大,上哪儿找那位姑奶奶去?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可眼下只好招呼马走动起来。
大门一开,就有个白色身影窜出:“墨少卿,终于等到你了。”
“……东隅小娘子?”
遭了,这位小神婆也是郎君心情不好的元凶之一。
墨言拦住张牙舞爪的东隅,示意她噤声:“小娘子可别胡闹,我们郎君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我可没胡闹!”东隅差点飞了个白眼,继续大声喊,“墨少卿,几日前城外马车坠崖不是意外!我可以助您断案!”
墨言更急了,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娘子……”
“上来说说。”车厢里的人突然出声。
墨言小心翼翼发问:“郎君,您是说让东隅小娘子上去?”
“嗯。”语气再平静不过。
东隅冲墨言得意一笑,仿佛胜券在握。
墨言惊愕之余,也不再废话,上前打开车门。
见东隅真上去,呆愣了几秒,又赶着马车回府,总觉得郎君会把那胆大包天的小娘子打下来,还是避着点人吧。
车厢内倒没有墨言想的那般剑拔弩张。
墨淮桑斜眼看东隅:“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意外?别耍花招,否则就让你挨个品尝大理寺狱的邢狱手段。”
东隅打了个寒噤,脸上摆出十二分诚恳:“墨少卿,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十六岁生辰那天,老天赐我开了天眼,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鬼。”
“您看我这跟貔貅一样的眼睛,吓人吧?”东隅自嘲一笑,“都是让那些鬼吓的,晚上不敢睡,白天偶尔也能遇见。”
“但是我一碰见您,那些鬼就立刻消失。”东隅热切地看向墨淮桑,“所以那天我才赖在您马车上……”
墨淮桑一副“你尽管编,我要是信了算我输”的表情。
东隅正色道:“城外坠崖的是落霞胭脂铺的王大娘子吧?我那天在您车上连着见到了两次,身体碎成几段,对吧?”
“坠崖而亡,尸体自然难以完整。”墨淮桑不以为然。
“她梳着简单的椎髻,别了根素雅银钗,额间贴了莲花花钿,淡绿色杉裙搭配淡黄披帛,对吗?”
纤薄的唇角渐渐绷紧,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他不置可否:“接着说。”
“您信我了?”东隅面上飞出惊喜的笑。
“不着急。”墨淮桑面色稍微和缓,“为什么说不是意外?”
这位爷真难伺候,东隅默默给自己打气,重又堆起笑容:“我前两天在胭脂铺后门有点收获……”
她闭了闭眼,再次回忆起当天的情形。
胭脂铺后宅的小巷里,光线陡然变得黯淡,不详的预感突然涌现,让东隅的后背开始发凉,她本能地想转身就跑,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女鬼从后墙上飘出来。
一滴滴血从脸上、身上的拼接处啪嗒啪嗒往下掉,一双眼睛深深凸出眼眶,仿佛要爆出来。
东隅心跳变得剧烈,喉咙发涩发堵,要十分用力才能让自己喘上气。
就在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将被憋死时,女鬼用手将眼睛往眼眶里压了压,血肉模糊的脸上被眼泪冲刷出两条白线,显出哀戚的神色。
东隅陡然心头一震,这女鬼好像不是在吓唬她,而是有求于她。
她的心莫名镇定下来,微微颤抖地看向女鬼,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女鬼正是落霞胭脂铺的掌柜王大娘子,比比划划中,她请求东隅进府里看看她的儿子王小郎,还透露掉落山崖的意外跟她丈夫柳掌柜脱不了干系。
被她哀戚的眼神恳求着,东隅的心软压过了惧怕。
她趁着胭脂铺在办头七的法事,混进后宅,找到王小郎心急如焚的乳母。
那王小郎在母亲离世前就昏迷不醒,而老王掌柜听到爱女离世的消息,心痛欲绝,至今仍缠绵病榻。
“王小郎也魇着了?跟周家元娘一样?”墨淮桑难得惊诧。
“我在他们身上都找到了这个。 ”东隅取出两颗相似的珍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在这上面施了魇阵。”
“坊间都说柳掌柜这位赘婿是位爱妻如命的典范,可王大娘子一提起他就浑身发抖,马车坠崖绝对不是意外,墨少卿,这案子您还查吗?。”
“那位……王大娘子没直接告诉你?”
东隅摇头:“她似乎有所顾虑,只托付我两件事,一是王小郎,二是老王掌柜。”
见墨淮桑还在迟疑,东隅眼珠子一转:“您不相信我也无妨,等我查到更切实的证据,您再考虑要不要介入。”
“京兆已经结案了。”墨淮桑低头沉吟,“你可以暗自查访,有什么进展,及时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