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回路上,松开枝条,我的手上满是深深的血孔,但我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只掀开衣服,将血抹在里衣上。
我走了一会儿,攀爬得更加谨慎,每一脚都要轻踩确认之后才踏上。
我看见不远处长着一株草药。我奔上去摘掉它,塞进嘴里嚼烂之后才发现它的根上连着一个融入土色的骷髅头。
我胃里一阵翻腾,但生生忍住,直到将草药涂到自己手上,用地上宽厚的落叶包好才将堵在喉咙里的酸水尽数吐了出来。
我把骷髅头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向前。
气温回升了一点,我的汗水在头顶蒸腾,好像整个人都在冒烟。
我一直在走,有时加速奔跑,有时累到只能匍匐。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一座山,然后是另一座。我捡到几个可以吃的果子,三两口啃掉,把果核丢进草丛。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里路,我只知道身后再也没有传来过人声,只有我的呼吸,我的脚步,以及深林里各种动物的嚎叫。
天一直是黑的,或许是因为我累到看不清颜色。
黑夜里,这些声音本该可怖,但我没有一丝恐惧。
我的内心只被一件事情占据:逃出去,逃出去!
蹚过溪流时,我的鞋子掉了一只,脚底被河滩锋利的石子刺穿,流了很多血。
我一瘸一拐地走,脚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疼得没法沾地。
低温、疲累、失血、神经极度紧张,我感到一阵阵目眩,连眼前五六米的位置都看不清了。
在被绝望完全笼罩前,我将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妈妈的信。
妈妈,你看见了吗?如果你看见了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成功吧!
我扶着树干,每一寸的挪动都无比艰难。就这样走了不多时,我的眼前闪起一片星点般分布的灯光——我到镇子了。
那灯光如同太阳,将我身上所有的痛楚都抹除了。我不再觉得痛了,我的心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想去找之前收留我的网吧老板阿姨,但很快,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安全。
他在山里找不到我,便会猜测我是否已在镇上落了脚。男方有汽车,他们来得比我快的多,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我绕开了镇子,继续沿着山路走。直到灯光从聚集变成三两散乱,我才找了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下到一条溪边。
这是什么溪?会是家门口那一条吗?我没有力气想了。溪水很冷,我只把手伸进去一会儿就浑身打哆嗦。但低温让伤口变得麻木,没有那么痛了。我操着僵硬的手指,一遍遍地洗掉手和脚上的血,皮肤被冻得通红,没有一点儿知觉。
我对着水面照自己的模样,头发上挂满了草碎和土屑,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我把发绳拆掉,用手一下一下地缕头发,滤掉大片的脏东西,然后把它们浸在溪水洗净。衣服上的脏块洗不掉,我便把它翻过来,让相对干净的反面露在外面。
离溪水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公路,是条省道。我对着路牌,往东边走。
一辆辆车从我的身边驶过,每一次带起的风都使我战栗——我不能走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每一辆本地牌照的车上都有可能载着寻找我的人,哪怕并不相识,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也都是不可信任的。
我必须避开一切潜藏的危机,我必须将自己的警惕拔高到极致,风声鹤唳也好,草木皆兵也罢,都不为过。
这时,我发现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货车,被尘土覆盖的车尾处用淡色的油漆画着外省的车牌号。
我下到路旁的沟渠里,悄声走近,发现那上面装的都是猪崽。
司机已经回到了车上,他没有发现我。
或许,可以赌一把。这是当下的我所能收获的最为简单也最为保险的一根稻草——
光靠走路是离不开这里的,我必须舍弃心中某处的犹豫和恐惧,攥紧它,为的是赌出一条真正的生路。
我爬回路上,后退两步,瞄准车厢挡板,一跃而起。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我的攀爬,我成功爬了上去,在猪群中找到了坐下的机会。
车子起步,加速,几只猪哼哼唧唧地拱我,踩着我的大腿,嚼我的头发和衣服。我抚摸它们的脑袋,感受到温暖。
车平稳地开在路上,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起先如盐粒,而后如鹅毛,打着卷儿地落下,在风里飘摇。
雪花落到我的头发上,落在小猪背上,落在车顶,落在路旁。很快,世界都成了很干净的白色。
我又累又困,猪粪的臭味一直往我天灵盖蹿,熏得头晕目眩。没有顶盖的车厢四处灌着冷风,把我的脸吹得如刀割般刺痛。
但是
好美啊。
-2013年2月12日-
货车又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他是司机。紧接着从后座下来一个女人,两人看上去是夫妻。
我很紧张,企图把自己隐藏起来。但我实在比小猪们大太多,怎么藏都显眼。
司机直起背,手握成拳头敲打脖子和后腰,打了个大哈欠。
然后他看见了我。他的嘴巴张成了标准的O型,下拉的人中使得鼻孔完全露出,两只发黄的眼里写满震惊,额头上显出深刻的川字纹。
我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一心想要爬出车厢,赶紧跑。但我的腿被压麻了,我刚一站起,整只小腿便失去了知觉,我被迫向前倒去,额头撞到挡板,狼狈地瘫坐。
我扶着额头艰难地爬起,见司机正慌忙地向旁招手,压低声音叫道:“老婆,老婆!”
女人也过来了,看见浑身沾着猪粪的我,也是满脸惊讶。
我没有再看他们,撑着晕眩的头脑,双手扶住栏杆,抬起格外沉重的腿往外翻。
“小姑娘,别!”司机叫了一声,我没有理会他。
饿了太久,我实在没有力气,原本可以轻松做到的动作,如今竟是一下脱力,顺着车边滑到了地上。
我缓了一下,想爬起来跑走,但这时司机夫妇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来到了我面前。
两道黑影盖住我的视野,我两天来头一次升起了恐惧。
但他们只是把我扶起来,帮我拍去身上的污垢。
“小姑娘,别怕,”女人的声音很温柔,“我们没想赶你走。”
我完全懵了,看着他们,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他们把我扶到了驾驶室,还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空调风很热,我感到久违的暖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随之而来的还有警惕。
我从他们的脸上读不到一丝敌意,可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恐惧。
我不敢靠近任何人,我赌不起。
可是,可是……
坐在这里,坐在他们身边,真的好温暖。
我真的太累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不行,要清醒,万一他们别有所图呢?你想功亏一篑吗?
两种思想在脑中纠缠,使我的内心变得极其矛盾,不知到底该听从谁。
我的肚子开始绞痛,不知是饿太久,还是脑内纠结的具象化。
他们翻出一个馒头递给我,我飞快地啃完了它,干馒头噎得我直咳嗽。
“造孽哦,”司机皱起两条粗眉,又给我倒了热水,“娃儿咋把自己搞成这么样子咯。”
我握着水杯,热气蒸腾我的脸,手上和脚上的伤口又恢复了痛觉。
好疼,连着心的疼。
“我……”我本想解释,可话一出口,鼻子就变得酸涩。泪珠紧接着掉落,使我喉头哽咽。
我泣不成声。
“没事,没事哈,”女人轻拍我背,安慰道,“想哭就哭嘛,我们不会笑你的。”
“你看看你,”她打了丈夫一下,“一点不会说话,看把人家小姑娘搞的。”
我努力吸鼻子,拼命按下心中汹涌的悲伤。我用手背抹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早编好了的话:“我,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想去找亲戚,可是,可是他们赶我走……我没有办法,只能——”
说到这里,我掩面哭泣,用泪水挡住他们对我这番话可能的怀疑。适当的柔弱会给人以好感,他们会同情我,因为害怕触碰痛处,所以不再深究
女人叹了口气,果然没再说话,只唏嘘一声。她在后座的包裹里翻了一阵,找出了一双袜子和一个鞋盒。
“这是我给我家娃儿买的,”她说,“你试试,合不合脚?”
“我,不不……”我惊讶于她的慷慨,企图拒绝,她却不由分说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把袜子套上。
“我,我自己来。”她手指的触感让我很不适应,我忙拿起另一只袜子和鞋子,自己动手。
袜子很暖和,鞋子也正合适。我向她道谢,脸变得很红。不仅因为鞋袜,也因为我的谎言——我绝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不能轻易相信他们。
“我们回C省,”司机说,“娃儿你去哪儿?我们可以载你。”
“我……”我做出一幅极其为难的模样,努力思考。我早看见了车子C省的牌照,又是新年时节,他们应当是要回家和亲人团聚。
但C省太远了,我不想跟这么久的车,哪怕他们都是好人,但说得多错得多,我不能和他们呆太久。
“到下一个县城。”我怯生生地回答道,又补充一句,“我家有亲戚住在那里。”
他们没有怀疑。车内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有空调风仍在吹拂。
司机的手机屏幕亮了,我看见上面的时间:2013年2月12日下午3点。
距离我离开家已过去了两天十一个小时。
不,那不是家。那是痛苦,是绝望,是挣扎,是永别。但唯独,不是家。
再两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县城城郊,我的目的地到了。
我挥手和夫妇二人道别,转身时,听见女人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笑得腼腆:“越关山。”
“我叫——越关山。”
我不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