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游,大概和寄宿学校差不多,无法脱离的封闭环境,拥挤的人群,极少的娱乐方式。
明愿听说过,但没尝试过,却能想象到那种恐怖,于是,早就准备好了一些能够消磨时间的准备。
例如,扑克牌,军棋,特意购买的小型画画工具,下载到平板里的化妆教学视频和电视剧等等,按照网上的攻略,一应俱全。
东西虽然多,体验也丰富,但明愿性格在这摆着,起兴快,热情消退的也快。
画画工具拆了以后,还没画两下,就因为火车太抖,根本无法控制线条而放弃——真实原因是手残。
支起平板看电视剧,明明是为了提神而特意下载的悬疑剧,她却总是在关键时刻犯困。到最后,真的困了,趴桌上睡十几分钟,又爬起来,给电视暂停,喝一口水,跳转到化妆节目。
装着化妆品的行李箱就在床下。明愿左顾右盼,想起这事,夹着耳机,哼哧哼哧弯腰拖出箱子,拿出化妆包的同时,也带了点零食出来。
【眼线需要这样轻轻勾...】
嘴里叼着黄油薯条,一手拿着镜子,一手以一个高难度姿势掌握眼线笔,明愿撇着画面里的化妆老师,那双手仿佛有魔力,一个轻瞥,展示出来看,便是完美的眼线,而那种魔力,显然并不存在于观众手上。
“轻轻勾...”明愿握紧笔,手指撑着脸颊,十分小心地将笔尖点在眼皮上,而后画出一道绝对不能称之为妆容的飘飞眼线。
看着失败品,她也不恼,而是边呢喃着明珠特供款,边在另一边眼睛上也滑下同样的眼线。
糟蹋完眼镜,接着化妆老师填补最后的内容,十来分钟后,镜子里是清透的韩系妆容,镜子是中式本土改良款——火车限定。
关了化妆视频,明愿再次陷入了无聊。
把化妆品收起来,她掏出扑克牌,手指扣着外层的塑料封皮,眼神则注意着对面床铺的秦静风。
她这边扑腾扑腾整了半天活,学姐那边始终安静。
与明愿的丰富相比,秦静风所准备的解闷玩具非常稀少,可以称之为没有,也就是说,只有一本书,就在她手里。
书名被她的手掌盖住,看不出名字,但能瞧见一片蓝粉。
火车里人虽然不满,但也绝对算不上清净,秦静风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专注于书中内容,没有被任何嘈杂打扰。
素面朝天的脸,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四五岁,干干净净清透的白皙,乌黑的眼眸。
她背后是一角方窗,窗外景色呼啸后退,灯光留存,挂在她耳际,又描摹向她侧脸,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额头,眉眼,鼻子,嘴唇,下巴,与身后背景相得益彰。
明愿又想起了高中时期,那个会在大排档里拿书出来看的,总是文艺风的臭脾气学姐。
她不打算打扰秦静风,揣着扑克出去。
十一月份,车上满了大半,还没到寒假,但能看得出来,不少都是大学生。
明愿自来熟,加上有一张很有年龄欺骗感的脸,随便找些人,多聊几句坑人的学校,啥事不管的辅导员,最喜欢装的同学,这种标准预制话题,再一延伸,很快就和隔壁隔壁的一包厢人混熟。
四人相见恨晚,凑在一起斗地主,用纸巾下注,牌在被面上抽得啪啪响,嘴里叫得欢,最后发现一个比一个菜,谁也没赢。
牌玩得没意思,但聊得十分投机,把牌一推,就开始化身校园论坛,说起一大堆八卦逸事,说得唾沫横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有趣的事情说到最后,也不有趣了,虽然没有酒,但谈话也自动来到了酒席的最后环节,推心置腹,几人纷纷抱怨起工作难找,也不知道毕业后怎么办。
这可戳到明愿心头上了,作为年龄大些的过来人,她苦口婆心的诉说经验,其他人听得连连点头,眼睛炯炯有神。
明愿大感宽慰,更是毫无保留,并觉得自己为祖国花朵指了一条明路。
说得口干舌燥时,她拿保温杯喝了口水,顺便问她们哪个学校的。
“哦,我们啊,都是清华的。”
“....”明愿一口气把水干了,抢走扑克牌:“江湖不见。”
搞什么!她指导半天,让人家看了笑话。
气呼呼冲到车厢连接处,她倒了杯热水,端着茶杯,慢悠悠晃到门后,往外看去。
此刻,火车行驶在一片荒地中,离别之感在陌生的土地上迸发,不可收拾。
明愿不愿显得没用,抽了一口冷气,掏出口袋里的蚕豆零食,嘎吱嘎吱咬起来。
另一边,秦静风看书看到一半,发现人不见了,下了床,走出包厢,没在走廊里看见人,再走两步,听见了明愿几人打扑克牌的声响,格外欢乐,仿佛一面无形的网,隔绝在她面前。
撑在车壁上的手蜷了蜷,秦静风面色平静。
火车碾过轨道,发出格外重的一声咔哒。
她倒退回原包厢,在床边站了会,瞥见明愿摆在桌面上的画具。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决定做点不太礼貌的事情。在主人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把那套画具拿着,自己走到包厢对面的小桌边,按下板凳,沾染颜料,在掌心大小的方块上写写画画。
睫毛一颤一颤,她握着笔的手很用力。
这时,有个路过的老奶奶停在她面前,弯下腰,将手机屏幕小心递过来,上面写着一句话:“请问这里有人吗?”
有人靠近,秦静风身上绷着的劲突然卸去,猛地从什么状态里挣脱一样。她抱着双臂,抬眸轻笑,缓缓摇头:“没人。”
注意道屏幕上是翻译器,她意识到这是个外国人,怕她听不懂,便补充道:“No one。”
得到回答,老奶奶礼貌微笑,坐到对面,找到桌板下的插座,插.入充电器,给手机供上电。
她头发花白,梳理整齐,看得出来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当,动作优雅,穿着也精心搭配过,显然是个忠爱生活的人。她刚坐下,看见秦静风在画画,便在手机上轻轻敲打出一行字,自动翻译为:“你也是去拉萨吗?”
秦静风不习惯被搭讪,不过,对面人不论从哪里看,都是个好说话且善于交谈的,于是她按耐住不安,点点头,刚想说英语,发现对面人输入在对话框里的原文本,是一个晦涩难懂的小语种,便也伸出手,在她的翻译器里输入。
[是的,您独自一人吗?]
[没错。我将要回国,在那之前,想要看看传说中的拉萨。]
[拉萨的海拔很高,可能会有高原反应,您的身体受得了吗?]
[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不太确定,如果没有那个缘分,也只能放弃了,可惜,以后怕是没有机会。]
[拉萨就在那里。]秦静风输入这行字时,莫名感受一阵没由来的伤感。
她还没来得及删除重新打,这句话已被转成另一种文字进入了老奶奶的眼睛。
果然,老奶奶布满细纹的眼中泛起波澜,她眉目是伤心的姿态,却轻轻笑着,打下一行字:[土地比人要长寿得多,拉萨就在那里,可我却不能永远只在一个地方。我人生的时间不允许,我的国家也不允许。]
[您的国家?]
[我的家乡也很美,和拉萨一样,可它在战争。所以,在回去之前,我想看看没有炮火的冰天雪地。]
又聊了几句,老奶奶便打算回床铺。
她是独自一人来的,没人帮忙看行李箱,万一有什么东西丢了,异国补办会很麻烦。
秦静风理解,答应帮忙看着充电的手机。
简单告别后,老奶奶去了其他车厢。
她前脚刚走,明愿后脚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串红肠,大大咧咧道:“学姐,我跟你说,刚刚我经过车厢连接处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奶奶,她差点摔倒了,还好我扶着她。没想到吧,除了斑马线,在火车里居然也能扶老奶奶过马路。”
秦静风微微抬起画笔:“我用了你的东西,你介意吗?”
明愿只看了一眼,掰下椅子坐下:“不介意,你随便用啊,客气什么。”
她对着阳光观察手里的红肠:“我刚刚跟一个大娘聊天,聊熟了,她送我一份红肠,说是自己家灌的,放在泡面里吃,老香老香了。”
那红肠约莫三根手指粗,比小臂还长,要是强塞进泡面桶里,不知是个什么壮阔的场景。稍一联想,明愿止不住乐,起身去拿泡面:“你吃哪个口味啊学姐。”
没听到回答,明愿回头,发现人在发呆,眼神落在桌面上,手握着画笔也没动。
她脑中莫名响了警铃,横跨一步到桌前,弯腰道:“学姐?”
秦静风回过神:“嗯。”
明愿咧开嘴笑:“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泡面?”
秦静风道:“都可以。”
“那就给你金酸汤味的,”明愿点头:“百搭,百搭。”
等她把泡面拿走了,秦静风才反应过来,想去帮忙接热水。刚起了身,就发现那老奶奶手机还在,答应了帮人家看管,哪能中途离开,便还是坐下,把画面的最后几笔勾上。
明愿端着泡面回来,徒手把红肠一分为二,放进泡面盒中,上面果然突出一大块红色,能泡进去就算不易,盖子就别想成功盖上了。
她给这副滑稽的画面拍了照,看见秦静风画完的画,将之放在窗户框上,对着窗外又拍了一张。
快门声不断响起,秦静风注意到她是用手机拍摄,便问道:“你的相机呢?”
她记得之前明愿有部相机,是母亲送给她的,作为初潮的礼物。她不喜欢新品,就喜欢那一款,走哪拍到哪,爱不释手,这次却没带上。
明愿打开相册,检查照片:“摔坏了。”
秦静风道:“能修吗?”
“大概是不能。”明愿耸肩。
她放大照片,被车窗框住的取景框内,是一片黑暗中的城市图景。没有标志性建筑,看不出是那座城市,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每座城市都长得差不多。而取景框的左下角,是一张画。
那套画具属于玩具类别,画板画笔等工具叠在一起,也只有两只手的大小。所以扣在车窗边缘的画作,不像是画,更像是一张卡片,上面是连绵苍白的雪山。
与窗外的景色相比,一个是目标,一个是当下。
明愿放下手机,拆开泡面的叉子:“学姐一直在这画画吗?”
她问完这句话,感到有些愧疚。
本来是担心打扰到学姐读书,她才跑去找其他人玩耍的。可她忘记了,火车上灯光条件糟糕,伤害眼睛,谁都不可能只靠读书来消磨时间。
看这现状,学姐分明是看完了书,无事可做,也没人能聊天,才选择了画画,甚至还真的画完了一副。
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出来,明愿却冷落了旅伴,光跑去和别人厮混。虽然是无心的,她依然有愧,没等学姐回答,便连忙说道:“等会咱们一起看电视剧吧,我下载的那个,还不错。”
秦静风定定看了她一会,轻笑:“不用在意我。”
“怎么可能!”明愿脱口而出。
这趟出门,她本来就打算要照顾学姐的。
虽说她从没照顾过谁,毫无经验,但大话总要先说。
发觉自己反应过度,明愿又补充:“总是我出去,行李只有你看着,害得你都不能四处走动,我哪里好意思,所以咱们得说好,一来一回,不能光叫我占便宜。”
“哪里占便宜了,”秦静风微微摇头,笑着揭开泡面盖,热气涌出来,遮住了她的脸:“我刚刚也遇到一个老奶奶,是外国人。”
像是为了安抚明愿,她也说起自己的遇见。
“那个老奶奶说,说她的故乡和拉萨一样美。”话语之中,秦静风不自觉隐瞒了战争的那一部分。
明愿好奇问:“那是哪个地方啊?”
“不清楚,是我没见过的语言。”
“那应该不是什么知名的国家吧。她真有勇气,一大年纪了,还敢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这样显得我这年轻人好没出息啊...”
明愿感到奇妙,咬了口红肠:“世界真大,什么样的人都有...哇,这个真好吃!好大娘!好奶奶!”
吃完饭,也不早了,窗外早就黑透,没什么景色可看。车厢内嘈杂声低了许多,经过了闹腾,新鲜感褪去,都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要么就是准备入眠。
明愿坐回床铺,看着秦静风给床挂上帘子。
火车上的床铺一览无余,几乎谈不上隐私性,尤其是下铺,但平日里,也没人在意这个,更别提挂上车帘。
就算是在有着几十个小时的长途车程里,会这样做的人也少之又少,但明愿知道,这其中一定会包括秦静风。
学姐一向是注重隐私的人,注重的甚至有些过头了,就好像被人发现真实的一面,就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
之前在大学住校时,她就是这样。拉上比其他舍友都要厚重的床帘,桌面几乎不摆放东西,不参与宿舍聊天,也从不与人交流过去。
她竭力在公共场合抹去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不显露喜好与厌憎,板着一张冷脸,不叫任何人窥视。
所以,没人了解她,除了明愿。
明愿肆无忌惮,明愿无法无天,明愿窥见了秦静风层层防护中的另一面。其中充斥了误会与争吵,但不打不相识,两人的友谊也由此建立。虽不够热烈,但也持续了令人震惊的九年。
“你需要吗?”秦静风准备了两份车帘,挂好了自己的,转向明愿。
明愿点头,又摇头:“不用了。”
作为刚见面就能和人混熟,且乐于分享自身的人,明愿并不需要隐藏这点小隐私,且她刚刚看过了,这一节车厢里,女性要更多些。少了些防范,车帘就更加没有必要。
另外还有一点,她害怕自己犯同样的错,关注不到学姐的状态,所以要时刻盯着,才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