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页纸,内容涉及到她随口抱怨的工作上的种种小事,连“上午不想工作总是积压到下午”这种纯粹的态度问题也被她详细解答。
还有感情相关,纯感性的内容也能书面化表达,学姐引用的都是身边的案例或者权威性的书本,来进行总结和参考。用心程度,比最爆肝工作时的明愿还要诚恳。
明愿瞠目结舌地看完,点开对话框,心绪难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话说,她以为昨晚秦静风都那样了,估计也不会记得都发生过什么,可没想到,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楚,甚至还能冷静思考,并且像是从前那样,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与标准化的回复。
就是因为这份雷打不动的稳定,所以明愿才迟迟无法相信,昨晚用胶带封闭了门窗缝隙的那个人,真的是学姐。
那个时候的她,也是如此清醒吗?
叮咚,又是一条新消息,这次真是那位讨人厌的领导了,在群里发布了今天的任务。
明愿没看,应该没自己的名字,她手里有一个项目,快要接近尾声,暂时不接新的。
三下两下吃完了蛋堡,一口气灌下咖啡。明愿活动手指和脖颈,启动了后期软件,准备进一步调色。
她是充满了雄心壮志打算从一大早就好好工作的,毕竟苦咖啡都喝完了,然而软件一打开,看见熟悉的有点生厌的界面,她的注意力迅速被分散了——被一只从桌面爬上来的蝴蝶桌宠。
因为她的发呆,桌面很快进入休眠,开始轮播壁纸。
鸭子,亚马逊森林,色彩斑斓的墙壁,她都没什么反应,直到一张被大雪覆盖的群山出现在她眼中,像是眼睛突然被擦亮了,她回神,凝视着那连绵的雪山。
秦静风的背景就是类似的雪山,只不过是夜间,且天边挂满了极光。
明愿晃动鼠标,重新进入界面,给秦静风发送了一条消息:[多谢学姐,改天请你喝糖水。]
之前还上学时,学校门口有一家很出名的糖水,附近的大学中学小学学生都喜欢来喝,一年四季生意都火爆,一杯糖水是学生之间比钱还好用的流通货币。
野风:[好。]
提起这个,让明愿想起从前,颇感怀念。
明愿:[我都两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学校现在是什么样。]
野风:[两年不算长,学校没有明显变化。]
明愿:[两年确实不算长。]
明愿:[哇,不算不知道,我突然发现,咱俩认识好久了,从我高一时候,到现在,整整...]
脱离学校后,明愿被快节奏生活荼毒,各方面水平都直线下降,掰手指算了一下,才敲完后面的字。
明愿:[整整九年,好可怕,好漫长。]
野风:[人生的十分之一。]
明愿:[不愧是学姐,会形容,就是这么回事。]
高中时肆意玩乐的青春,与高压下苦冲学业的痛苦还历历在目,过于深刻,形成烙印,炽烫在骨头里,让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
以至于就算离开了那里,已经连跳了好几个新环境,明愿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
她不曾回望,而这平凡生活中的偶然一瞥,才让她惊觉,回忆里的短短一瞬,已是九个年头。
这么想,不禁觉得有些难过。
明愿:[感觉我什么都没做,就要老了。]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绵延的雪山。
明愿:[我上学的时候总想着出去玩,但是又很懒,还离不开家,就想着反正以后还有时间,以后再出去也是一样,但我到现在也没出过远门。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没读那么多书,也没走那么多路,我是土鳖。]
野风的名字跳成正在输入中,又变回名字,又变成正在输入,来回数次,明愿都能想象到秦静风那张哭笑不得的脸。
片刻后,消息发来。
野风:[明愿,不在工作吗?]
明愿那点矫情瞬间没了。
她叹了口气,略带怨气:[知道啦知道啦,上班。]
刚准备关闭聊天页面,又有一条新消息收入,并非来自学姐,而是来自那个困扰明愿的问题之一。
面对男友的日常关心,明愿也回复了差不多的信息回去。
吃饭了吗?吃了。睡得好吗?还行。今天要不要见面?看工作忙不忙。我妈又在催了,不知道你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你看怎么样?
明愿一下下戳着键盘。
到了上班时间,同事们都来齐了。她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和她差不多年轻的脸。
大家似乎没有她那么多的困惑,都非常顺利得接受安排。
上班工作,偶尔抱怨一两句,多数时候逆来顺受,就算加班也任劳任怨。可是抵抗“资本家”喊口号时,不是很响亮吗?那么义愤填膺,标榜自己不随波逐流,好像真的受不了委屈似的,但最后也还是受了。
到了要结婚的年纪,进入婚姻,流程差不多,置办酒席,朋友圈一段话,拼满九张红彤彤的照片,中间大概是结婚证,或者是合照,礼服居然能如此相似。
好像所有人都被植入了某种固定程序,到了某个环境,或者某个年纪,都会自动触发,做出极其相似的反应,和自然中遵循某种规律生存的动物没两样,又可怖又令人羡慕。
明愿并不想做那个特意独行者,她甚至没有反抗什么,但就是被排除在外,哪哪都不舒服。
如果不能融入集体,那么就一定是她出了点问题,是吧。
怎么会呢?
明愿:[再看看吧。]
她向后靠上椅背,总是忘记不了那一瞥而过的雪山。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到了午休时间,明愿一边吃外卖,一边在网上搜索雪山,按照相近的大数据推荐,最后跳转到了拉萨旅游攻略。
拉萨,算是热门旅游景点,视频网站上以它为终点的旅游,基本上都与“朝圣”,“救赎”,“抗焦虑”有关,这简直是送到她口中的良药,但距离实在是太远,数千公里,几乎跨越整个中国,而她甚至连省都不怎么出过。
吃完饭,她趴在桌上睡了会,往常总是能轻易睡着,今天却怎么都不行。她的精神格外亢奋,也许是咖啡还在作用吧。
于是,她又坐直了。
午休时公司的大灯会关闭,她在一片黑暗里,再次点开了拉萨旅游的帖子。
一直到下午的上班时间,她都沉浸在那份远在千里之外的自由中。
她再次打开对话框:[学姐,你去过拉萨吗?]
野风:[还没。]
明愿搓搓手掌:[你想去吗?]
野风:[很远。]
明愿:[对啊,距离产生美,就是因为很远,太远了,所以她才那么瑰丽奇幻,那么引人入胜。]
野风:[中午没睡觉吗?]
明愿:[你怎么知道。]
野风:[感觉中午看了很多旅游攻略。]
被说中了,明愿抿唇,切了声。聪明的学姐就喜欢逗她,还是那个逆来顺受温温柔柔的学姐好玩。
野风:[如果你想去的话,最好等到有假期,凑在一起五天左右,夏天过去,体验感会很好。]
这会才十一月,要到下一年夏天,还有大半年,那也太久了。
明愿是个主意变动很快的,到时候她对拉萨可能就没什么兴趣了。但学姐说得也没错,她虽然冲动,心里还是明白那个道理。
明愿连连叹气:[工作好无聊。]
过了会,野风发来:[方便电话吗?]
明愿登时来了精神,她的工作内容本身就是给视频后期,需要校对音频,所以带着耳机,打电话轻而易举,便主动拨了语音通话过去:[你说话,我听着,要回应你的时候,我就打字。]
对面立刻接通,秦静风磁性的嗓音从特质耳机里传来,让明愿再一次想到雪山,那苍茫的白色,永无边际的空旷。
“我陪你,好好工作。”
有人陪着,比枯燥无味的机械运动要好多了,明愿心情大好,听着耳边学姐的轻声细语,鼠标在帧与帧之间移动,工作效率都上升了不少。
太过于沉浸其中,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不容易发觉靠近的人。
明愿正盯着画面,思考剪辑节奏是不是哪里不对,耳机忽然被人摘了下来。
她一怔,转头看,那位讨人厌的领导正拿着她耳机靠近耳朵:“剪得咋样啦,我看看效果。”
明愿反应过来,火气瞬间涌上来,但没得来及发泄,而是后背都出了冷汗。
刚刚秦静风再给她讲故事,领导拿耳机的动作太快,学姐根本不可能及时停下,她说得内容约莫已经被听到了。
果然,领导脸上浮现出疑惑。
不过,与明愿想象中不同的是,领导说:“你在听天气预报啊,是是,这几天要下雨的。”
明愿把耳机夺回来:“你下次能不能说一声再拿我的东西。”
领导不以为意:“检查一下你的成果。”
明愿皱眉:“我做好了会发给你,急什么。”
她不愿再多说,转身面对屏幕。见状,领导耸耸肩,也不再说什么,离开了。
明愿掏出湿纸巾,把耳机擦干净,这才重新戴上去,把键盘敲得噼啪响:[一点分寸感都没有,都这样好多回了,有时候还会把我东西顺走。]
秦静风:“下次在桌子上放个镜子。”
明愿:[是喔,你好聪明喔,就当是化妆用的,但实际上眼观六路哈哈哈哈。]
明愿:[啊,他刚刚说天气预报?你是装作在播天气预报吗?]
秦静风沉默一瞬:“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听今日的天气预报...”
她本身说话就有些播音腔,加上嗓音清澈磁性,稍微拿捏下,还真是像模像样。明愿笑了出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想点拨拉萨的天气,换台。]
那边传来键盘声,应该是在搜索,没多久,秦静风的声音又响起:“平均温度-3到13度,整个十一月份没有雨水,会下一天雪,阴天是一天,以及十九天晴日。”
大部分时间都是晴天啊。
明愿看向窗外。
反倒是她身边将要下起阵雨。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余额。
作为没有节俭概念的人,加上又爱吃又爱喝又爱玩,花钱完全不懂节制,明愿身上贴着一个许多同龄人都会有的标签,月光族。
平时过得很幸福,所以她看不到藏在钱包里的小怪物,等她后知后觉的想要看看时,就会被一拳打在脸上,产生浓浓的对于过去和自己的怀疑。
可即使如此,她的心依然蠢蠢欲动。
有秦静风相伴,明愿工作结束的很快,今日久违的不需要加班。她把完成品发出去,关闭电脑,和母亲说了不回去吃饭。
至于要和谁出去?当然是学姐!她还欠着自己整整两顿饭呢!别想跑!
等会见了面,明愿要好好倾诉一下她最近的焦虑和落寞,她无法融入集体的难过,以及对工作生活的厌倦。她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瓶颈期,一种叫做二十四岁的病症,难以痊愈。
也许是因为学姐表现的太正常,她已经忘记,作为一个想要拯救别人的人,她应该充当的是一位倾听者,而非倾诉者。
把包甩到背后,明愿正打算出门,被领导半路截住:“你干啥去?”
明愿抬下巴:“我下班啊。”
领导道:“你工作做完了吗?”
明愿莫名其妙:“我不是发了吗?”
“新工作也做完了吗?”
明愿一愣 :“什么新工作。”她想到了早晨收到的文档,用手机点开看,新任务的分配里居然有自己的名字。
“我没决定接这个吧,而且我老项目刚弄完,至于安排那么密集?又不给我加工资。”明愿不满,憋着火气咬牙。
领导理直气壮,仿佛一堵比设定了程序的同事们还要坚固的墙壁:“其他人都是这样做的啊,人家能做怎么就你做不了,而且这才几点,到了下班时间就要下班吗?那么年轻不知道拼搏,到了老了就拼不动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办?你啊...”
明愿脸色逐渐变黑。
她今天还在想,为什么同龄人都逐渐过上相似的生活了,她只考虑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差点忽略了,还有一些人是不一样的。
这个在她面前喋喋不休的领导,不就是另一种吗?
有一批人按照程序生活,就有一批人在编写这种生活,并设置为最优解。他们的确游离于基础规则之外,背靠大树,站在高处,享受偷来的权力。
他们的不确定,是因为某一些人的人生已经被确定。
明愿觉得窒息。
母亲告诉她,其实她现在的生活已经比大多数人幸福了,虽然没有明说,但大概意思,就是让她要知足。
明愿不是什么被宠坏的孩子,她很知足,也很满意现在拥有的一切,她只是有些弄不懂。
没有加班费为什么要义务加班喔,如果不是下班时间都被占完了,她也不会总是深夜回家,陷入在上午缺失工作状态的恶性循环。
凭什么开会就可以理直气壮把人留下啊,每次会上都要说那么多废话,谁爱听?怎么都在听?还要做笔记啊?
工作内容为什么越来越多了?你说这是关键时刻,什么时候不是关键时刻,难道我的关键就不是关键了吗?
喝酒也是工作的一环吗?如果重要到影响前程,怎么上学的时候没人教他们呢?默认的规则?谁在设定这种规则?
谈恋爱就一定要黏黏糊糊吗?真的只要合适就可以结婚吗?人生的十分之一是十年,二十多岁的十年需要完成那么多事吗?
如果结婚对象真的重要到没有不行,为什么仅仅是合适就可以了呢?怎么挑选的时候,那份催婚时的谨慎重视的态度又消失不见了?
....
方便面袋子上写着食物与图片不符,明愿容忍了这小小的欺骗。可这只是个开始,生活中充满了细小的不公与侵占,不至于让人多难受,也许只要退让就相安无事,而大家都习惯于忍受。可明愿不想。
每当她表达这些,朋友们总会说,大家都是这样的啦,活那么较真做什么,不累吗?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怎么有这么多不满啊,人啊,真的要知足,你看,非洲有很多孩子饭连饭都吃不起喔。
明愿可以给非洲的孩子捐食物,但依然不理解那些挨饿的孩子和追求完美幸福的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总是谴责追求执着向上的人,却忽略那些阻止他人向上的家伙呢?
明公主是豌豆公主。别人都在柔软床垫上呼呼大睡,只有她因为那一粒豌豆辗转反侧。
这里面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但明愿搞不清楚,她在愤怒,也持续的感受到呼吸困难,甚至比她在学姐充满烟气的家中还要难受。
终于,她忍不住爆发。
“我老了何止是拼不动?老了以后什么都做不了啊!”明愿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领导没想到她会当面回怼,一时愣了。其他同事也纷纷停了鼠标,悄悄转头观察。
“我的年轻不是留给你们的,”明愿拍拍胸脯:“我的年轻是留给我自己的,你爱加班自己加去!天天把公司挂嘴边,搞得多么热爱,怎么一到下班时间你自己跑得最快啊!”
领导脸色青白交加。明愿指着他手腕的表:“那么有钱也别光买大金表,记得多买几幅耳机,别整天像个土匪强盗,这里占一点那里拿一点,手脚不干净。”
她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哦还有,记得刷牙,你有口臭。”
说完这些,明愿浑身轻松,甩着包大摇大摆溜出门,走出一段距离,才听到领导那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工作又没喽。
明愿并不焦虑,她的心中已有了计划。
闯出公司大楼时,她看见了路边停着秦静风的车。学姐正倚靠着车门,低头看着一本小册子,见她过来,将册子收起:“下班了?”
明愿三步并作两步,大跳过去:“离职了。”
秦静风微怔,像是没料到这突然的发展:“刚刚吗?”
明愿伸出小拇指:“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骂我领导一顿,给他气不行了,我工作估计也没了,无所谓,我早就想离职了。你呢。”
秦静风帮她打开车门:“路上慢慢说。”
明愿钻进车,车门关闭时,她还要扒着车窗,冒出脑袋。
“学姐!”
她等不及要把那个计划和盘托出,连一秒都无法容忍了。
“我们去拉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