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军军营。
站在高坡之上,遥望着襄阳的方向,谢玄的目光如苍山一样渺茫,时年四十的他,人生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军营中度过。整个人像是一块被风刀霜剑打磨多年的美玉,温润中透着隐隐的锋芒。
“诈降、地道、火攻,这些手段杨安都玩过,桓将军纵是智计百出也骗不到他,只能硬攻,而襄阳却是最不怕硬攻的一座城。”
襄阳乃是军事重镇,号称“天下第一城池”。五年前的襄阳之战,长乐公苻丕在统领十万大军的情况下,选择只围不攻,硬熬了一年时间。
然而,苻坚对这种围困之术极其不满,命令黄门侍郎韦华持符节严厉训斥,并赐下一把宝剑,说:“明年春天还不能取胜的话,你就可以自尽,不要再厚颜来见朕了!”(语出《资治通鉴》)
被逼无奈,苻丕才选择了大军攻城,若非李伯护叛变,里应外合,秦军根本不可能攻下襄阳。
听完谢玄的话,面色紫赤的参军刘牢之亦是跟着忍不住微微颔首,“若是杨安这么好对付,苻皇就不会留他镇守襄阳了。”
转而话锋一转,问道:“丞相大人可有妙计?”
在刘牢之心中,他第二佩服的人是眼前的主将谢玄,第一便是这位有经天纬地之能的风流宰相谢安。
谢玄想起叔父谢安的回信,摇摇头,“此时出动桓家军,叔父只想借桓将军之手拖住杨安、慕容垂等人。”
他没说的是,谢安并不认为桓冲此次出兵能收获多大战果,这倒不是轻视桓冲本人以及桓家军,而是棋逢对手,僵持、拉锯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月便能结束的战斗,只能建立在一方对另一方的绝对碾压上,或是另一方突然头脑不清,犯了致命错误,但这两种情况,杨安、慕容垂都不适用。
刘牢之也是纵横沙场多年的猛将,自然明白谢安在打什么主意,利用桓家军牵制一部分秦国兵力,从而减轻北府军的压力,让北府军不至于孤军作战对上秦国的百万大兵。
“桓将军果真深明大义。”
他都能看明白的东西,桓冲想必也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愿意出兵,只能说明桓冲此人忠于晋室,不像他大哥一样头生反骨。
谢玄对桓冲也是钦佩不已,“桓将军乃是晋国的中流砥柱,他和叔父分处中外,平衡朝政,才有如今的上下安和,一致对外的大好局面。”
桓氏与谢氏分别掌控了长江上下游,彼此策应,逼迫秦国大军不得不东西两线,分兵作战。
唯有桓冲的威望才能压下桓家军内部的各种声音,他与叔父虽然在很多事上观念不同,但二人皆有一条不可动摇的共识,那就是一切以大局为重。
“将军,西府军大捷!我军收复襄阳!”孙无终满面红光,刚跑到高坡之下便按捺不住,兴高采烈叫道。
谢玄、刘牢之先是错愕,再是惊疑,作为武将相比于朝中大臣对结果的看重,二人更在意的是怎么做到的?
同袍多年,孙无终自是清楚二人心思,边走边说:“里应外合。”
走上高坡,捋了一把胡须,嘴角扬出压不住的得意,朝着二人问道:“猜猜这个人是谁?”
对于这种故意卖关子的行为,参军刘牢之很是看不惯,抬脚朝孙无终踹去,“是不是刘郁离?”
北府军驻守在京口,而京口又名北府,因此得名。西府军亦是如此,荆州位于西府,西府军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平定苏峻之乱的陶侃军队。
再后来,随着颍川庾氏上位,庾亮、庾翼先后掌控了西府军。但真正让西府军名扬天下,成为左右朝局的军事力量则是因为桓温。
因此,桓家军又成了西府军的别称。
北府军的前身则是郗鉴组织的流民军,后来桓温上位后,忌惮这支流民军的强大,将其拆解。
太元二年(377年),为了抵抗前秦,守卫建康,在谢安的支持之下,谢玄正式组建北府军。
北府军与西府军作为各自撑起东晋一片天的重要军事力量在合作的同时,也存在着隐隐的竞争与较量,一如龙亢桓氏与陈郡谢氏的关系。
收复襄阳,刘郁离是首功,四舍五入等于后起之秀北府军压过了老牌强军西府军,怎能不让同为北府军出身的孙无终等人骄傲。
“一代更比一代强,人老了不服输不行。”孙无终一语双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刘牢之一拍大腿,叫道:“上有将军,下有刘筠,看以后谁敢再说我们北府军全是流民出身的蛮牛。”
之前没有战绩时,桓家军的将领总是认为北府军泥腿子出身,难成大器。
前些年在将军的带领几次与秦军交手,下打出了威名,桓家那帮人又说北府军虽有几分蛮力,但打仗还要看脑子,北府军上下加一块只有一个半脑子,将军一个,其余人加起来半个。
看刘郁离多聪明啊,还是个毛头小子都能里应外合拿下襄阳,从今往后,北府军又多半个脑子。
谢玄虽未说什么,却也为此暗自高兴。“最坚固的城池都是从内部破的,此事我军当引以为鉴。”
等朝廷的圣旨下来时,已是五月下旬。
这期间,其余三路大军各自传来捷报,辅国将军杨亮进攻蜀地,连下五城,正朝着涪城继续挺进。
前将军杨波、鹰扬将军郭铨大败秦军兖州刺史张崇,攻下武当。
龙骧将军胡彬虽未攻克下蔡,但将此地秦军闹得人仰马翻,不得安宁。
捷报频传,桓家军下层一个个喜笑颜开,就等封赏圣旨下来后,烹羊宰牛,大贺一场。
然而,刺史府中的众将领却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只因为自打那日桓冲吐血昏迷后,虽然很快醒来,却是身染重病,日渐消瘦。
短短几日,整个人形销骨立,药石无望,连下床接旨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