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整装设备普罗米修斯启动。方形实心盒子的棱角处闪烁鲜艳灯光,随后,形如金属色背甲的昆虫张开四肢,普罗米修斯设备以明显能让人感觉到阻尼的运动方式展开成多级层状结构。
大大小小的面板总共十来个,上面滚动着的深奥的字符串要是让外行人来看恐怕光是看着就头脑发晕。更别说这其实已经是缩减后的结果。要是换其他整装师、以传统规范的方式来做的话,恐怕需要四到五倍的字符数。能做到这般精简的,恐怕找不出阿斯特之外的第二个人了吧。
——对于其他整装师来说,阿斯特的手笔无异于艰涩的谜题。归根结底,这或许源于她在整装上的思维方式与常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此外,她追求最简、最接近完美的通路,因此不限于对固有逻辑的小修小补,在对一个东西进行重复整装时,会将上次的整装结果打散,从零开始构建。光这点就很可怕,这在任何整装师看来都属于付出收益不对等的事,但她会做。包括对机神雅典娜的整装也采取相同的方针。
推倒重来。
目前的这架机体有什么问题?
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构成非器质性的损伤。最近几次乘坐她进行训练后,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与强烈的困倦。这种副作用通常持续两到三天时间。
对机体进行过检修,未出现任何老化迹象。
——只能从逻辑角度入手,以新方案重新构建循环。
机神始终是人类最高技术力的结晶,从零开始构筑逻辑——即便对于阿斯特而言,这也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是极为耗时的事。
她坐在固定在栈桥边缘冲斜上方伸出的椅子上。一只手在操纵面板上移动,另一只手则往嘴里送着面包:长时间聚精会神做一件事相当耗费精力,更别说她已经不眠不休地在这里呆了一整天。
机神收容库昏暗的室内,她的手指仿佛轻盈的飞蛾一般,围绕着普罗米修斯发光的操作屏静静起舞。
————
正在处理前些日子落下的教师的工作,这时候忽然有人敲响了门。不想管啊,根本没把头从屏幕后面伸出去看看,随口说了句“请进”。
听见脚步声,马奇马奇立刻辨出来人。他会出现在这里本就是答案,终于放下手中的活,声音里透出高兴:“所以你还是来了。”
“没错。”
盖布瑞尔的神情与上次见他时候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现在精神充沛,眼中蕴含着一种积极燃烧的信念感。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什么也没有。”这个人真不擅长说谎。
——但……算了,随它去,随它去。反正他对这种可能还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的心理状况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盖布瑞尔问。
“我还在考虑。”
“那件事呢?……我是说,额,火星计划。”
“烦人的就是这个。”马奇马奇皱起眉来挠头,“这事情的档案一直持续到十多年前——可在此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玩意儿。亏我还在乌拉诺斯待过一段时间,怎么会!”
“可能是权限的问题,也与专业相关。”盖布瑞尔想了想,“老师过去是人工智能专业的吧,恐怕与这个计划之间关联性较弱——至少没那么强。另一方面,这些天我在学校与周围密集都市的图书馆内都找过,没看到任何相关信息。”
“感觉保密等级应该相当高,”马奇马奇立刻不假思索道。紧接着又问:“你应该没和别人提过吧?”
“没有,我还没蠢到这种地步。”
“那就好。……其实我还担心另一件事,我们那天查看了档案这事——机构恐怕是能追踪到的。”
“这就不用操心了。”闻言,盖布瑞尔果断地下了判断,“那天那个叫宋平中的人,他做事你大可放心——比你想象中更加细致,否则那时也不会轻易答应下来。”
“果真?”
“就等着看吧。”
马奇马奇的话,此时——令盖布瑞尔心中产生出一个念头:他得再去找一次宋平中,这是目前盖布瑞尔可能找到的最佳的情报员。问题在于,呃,自己其实没有理由让他帮忙。此前马奇马奇那种使诈式的求人方式已经令他有些良心不安,别说能不能再次奏效,盖布瑞尔自己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但仍有必要找到他。至于如何说服,盖布瑞尔心里已有答案。成功率不高,有点像听天由命,却是最符合他的个性的做法:不歪不斜,坦荡荡地同对方说清楚。至于接受与否,就得看自己的真诚能否将其打动。
此时——人在宿舍的宋平中猛打了一个喷嚏。
“那先进入正题……毕竟你今天专程来了一趟,就这么回去似乎也不好。找把椅子坐吧。你要喝什么?我要冲杯咖啡。”
“那我也咖啡。”
盖布瑞尔正好坐在此前宋平中坐过的那张办公桌前。显示器没有打开。那时搜集到的资料还在吗?正想着,马奇马奇已经端着咖啡走过来了。他仿佛猜到盖布瑞尔的想法:“已经从系统退出来了,不过那天的收获我全部复制过一份。”接过咖啡,不知道第一时间该说“谢谢”还是“那太好了”,先咕嘟喝了一口,最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哇!好苦!”
——一点糖、一点奶也没有加,纯正的刷锅……咖啡。大概是觉得他的反应有趣,马奇马奇竟悠然自得地笑了起来,晃着头往自己那杯的水面吹气,降温,喝得很惬意。
然而,无论盖布瑞尔还是马奇马奇都清楚,接下来要聊的绝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我有种直觉。”
“嗯哼。”
直觉——盖布瑞尔第一次体会到了直觉太准的痛苦:如今他所面临的是一种危险的预感,而他所要做的正是“偏向虎山行”。
“我觉得……伊迪亚,甚至包括乌拉诺斯机构被清算一事,与这个‘火星计划’之间恐怕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感觉我们仍在迷雾中。”
“这是因为我们正朝着谜题的解答前进。”马奇马奇坐在属于他自己的舒适的椅子上,“对于无知的、不追求解答的人而言,反倒不存在迷雾。从头再整理一下吧。——之所以我想要调查伊迪亚,是因为她曾作为乌拉诺斯研究员高度参与机神相关事务,如今却能免于牢狱之灾一身轻地工作生活,不合常理,我想知道原因。你呢?你是为什么了什么?”
这个答案,如今已经清楚明了。
这个答案,盖布瑞尔如今可以坚定不移地说出口。
“为了阿斯特·拉姆斯。”他回答道,“如果伊迪亚是个危险人物,那么阿斯特·拉姆斯此时或许正身处于大旋涡的中央——这种感觉如今愈发强烈了。然而通常手段基本找不到这个人的信息,信息的搜集过程就像从砂砾中淘出黄金。”
“——然而缺乏信息本身也是个信号。”马奇马奇说,“‘为什么查不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同时,我们也正在靠近真相。有哪些事实是已经确定下来了的?”
——第一,此人在乌拉诺斯事变发生几年之后创立了普赛克科技公司,该公司主营机械的修理与整装。
这个公司有什么奇怪的吗?
有,也没有。——它与人工智能领域的公司保持着长期密切的合作,但之后众人调查出伊迪亚本人其实有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背景。疑点似乎又消除了。
还有疑点吗?有。——机神研发与人工智能,可以说二者重叠的部分并不多。那么伊迪亚改换原本研究方向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她是一时兴起才做这件事的吗?——别说笑了。
所以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第二,普赛克科技公司近几年接手了对机神雅典娜的定期维护,这台机神恰好是阿斯特所乘上的那架——仅仅只是巧合吗?
最后是火星计划。之所以会在检索她的名字时出现这个计划,事后几人确认过,是因为文件中出现了另一个“拉姆斯”——这个人名叫布维奥特·拉姆斯,是名医生。
“说不定就和你的感觉一样,问题的关键或许就在于这个所谓的火星计划。”马奇马奇说,“这是个宇宙移民计划。伊迪亚原本是机神领域的专家,而机神最初计划被用于宇宙移民。……你还记得那天见到的关于火星计划的内容吗?”
盖布瑞尔点头。记得,当然。
“再把已知关于火星计划的事情梳理一遍吧。”马奇马奇说。
简明扼要地说,这是人类尚处于“太空狂热”时期所迈出的宇宙移民规划的第一步。火星计划启动前,乌拉诺斯机构业已完成第一台机神的研发。
“当然,既然是机神,自然也用到了利欧提姆金属。”马奇马奇解释道,“第一架机神名为‘宙斯’。其中包含的技术水平嘛……相比之后几代稍低,但制作流程与核心部件在那时就基本确定了下来:能抵抗极端宇宙环境的超材料外壳,利欧提姆骨架,以及纳米机械系统‘八百万神’。”
其中最关键的是什么?——八百万神。前两者用来确保下限:超材料外壳保障机神能在宇宙空间内活动,利欧提姆骨架使得人力驱动这种庞然巨物成为可能——这些当然不可或缺,但只拥有这两项的机神显然并不具备改造环境能力。
八百万神。要全面解释它的功能恐怕得长篇累牍,简要提其中几个:首先,它实质上是一种纳米尺度的计算机,被液态电解质稀释后灌注进机神外壳下的皮层中。同时可以作为高效的万用触媒(催化剂)与能源转化装置,是相当跨时代的东西。与之相比,利欧提姆的制造成本都只能称之为廉价。
“主观上,人们有前往宇宙的意愿;客观上,地球上的环境正在越变越糟。就在这时诞生了跨时代的机神,完美的宇宙移民机器。火星计划便被顺理成章地推出来了。该计划旨在将火星作为人类第一个移民去的星球。毕竟这是太阳系内几颗类地行星中最接近地球的一颗,用它作为起点站再合适不过。”
“宙历72年,也就是距今一百四十多年前,该计划正式启动。前后六架机神被送往火星,上面同时搭载着数名研究者。登陆火星表面后,机神再折叠为研究基地的壳层。”
“——八百万神开始工作。”
“检测土地成分,分析合适的催化路径,执行。逐渐增加到六台机神,四千八百万神,不分昼夜地连轴工作,终于在火星上制造出大气。改造星球内核,使之具有磁场。又以地球环境为蓝本构建类似的环境。土壤条件,水源……等等。”
“疯狂的举措。”盖布瑞尔评价道。
“没错。”马奇马奇说,“火星表面最终被人为构建出一片……被包围在原生的裸露的火成岩中的绿洲。随后有地上的人往宇宙迁出,火星计划第一阶段结束。至此,距离计划启动已经过去21年。”
“到这一步,一切尚在计划之中。”
“——没错。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计划告一段落的时候,有变故发生了。”
“发生……不,确切地说,或许应该称之为‘被发现’。定居于火星的人类,身体远比地球人容易衰弱。这很离奇。因为火星的居住区是八百万神依照过去尚未被污染的地球构建的环境。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该如何解决?地上的人为此数次向火星派出调查团。至于调查结果……很遗憾,这部分文件被用更新的加密工具锁上了。除非再次借助宋平中同学的力量,否则以你我的能力恐怕很难解开。”
盖布瑞尔正在沉思。他感觉有什么快要浮出水面,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而后,尽管一切尚未理清,但似乎继续思索也无法令他再进一步,于是开口向马奇马奇询问。
“……我现在有个问题。”
“请说。”
“火星计划的启动与完成时间分别是什么时候?”
“宙历72年与93年。”
“这些文件的归档里,最后一次与红之民(定居在火星上的人)沟通的纪录是什么时候?”
“十三年前。”
“所以直到这时火星上仍有人类定居。”盖布瑞尔顿了一下,“但是……这个时间点,德米德蒙应该已经出现了,我那个机神驾驶员的父亲,服役时间早在我出生之前。”
“嗯,我知道。”马奇马奇说,“在我年轻时也经历过德米德蒙频繁进攻的一段时间,那时距今的确超过十三年。”
“对。没记错的话,这些宇宙怪兽最早一次进攻地球是在四十多年之前。”盖布瑞尔说,“我们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为了什么原因来地球,人们往往将其解释为弑杀天性。近地圈的防线崩溃、使得一只德米德蒙进入大气层内的那次战役中,密集都市G730几乎完全被摧毁,足以见得可怕程度。”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稍微有点难以表述。……或许我该这样问:它们是没到过火星吗?还是已经去过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现阶段的信息恐怕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马奇马奇以冷静的语气回答,“这文件中只简略地列出了一些事件,对于火星当前的社会状况、工业体系、军事能力等方面并无介绍。但假如说德米德蒙去过火星,我想那里也应该具备防御能力。”
“为什么?”
“别忘了——为了改造火星,地球曾派出过数架机神。到今天一共生产出十二架,其中前六架——自我出生后的说法一直是‘它们在宇宙探索的过程中折损了’,现在看来恐怕与事实有出入。我其实察觉到这种说法不对劲,机神按理说不是这么脆弱的东西。现在想来,它们参与了火星计划,没有返回,那大概率是留在火星上了吧。”
——不错,能说通。盖布瑞尔点头,然而眉头仍紧紧拧在一起。
总觉得仍有在意的地方……
恰巧就在这时候,一阵尖锐的、仿佛刺穿耳膜的声音震响起来,唐突打断了盖布瑞尔的思绪。
他下意识看向办公室的窗外。
——明亮的阳光之下,两架巨大的机神从远处腾空升起。
————
几分钟前,机神收容库。
动作迅速地换上驾驶员的服装,乘上机神。阿斯特如今已经可以熟练地做这种事了。
在舱内进行出击前的准备的时候,周围忽然响起微弱的电流声。这是已经完成准备工作的坚白在同她说话。
“又到了这种时候呢。”
“唉唉。是的,没有错!”
一边招呼着,一边点选机神自检程序,进度条升得并不是很迅速。
等待的时间里,透过覆在机神雅典娜内部的全息屏,阿斯特望见那有着流线型身躯的漆黑机神此刻正一动不动地静立着。
巨大,庞大……可看上去并不笨重,反而充满速度与力量感。就在这时,坚白的声音再次自联络器中传过来。
“——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事。”
“嗯呐,什么事呢?”
“我想到以后要做什么了。等身体渐渐恢复,我会向着宇宙前进。”
“不已经是了吗?”
“不,我希望届时不再是以战士的身份。而是……”他说,“旅行者。或者说,海员。”
“——航海家!”阿斯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好有趣啊!哥伦布,德雷克,郑和……的确!星海也是海,是比地球上的海洋广袤的多的大海!”
“是的。我感到,当我夜里望向星空的时候,自己就好像是在望着隔着海峡、隔着大海的无数的小岛。这种感觉一度使我心潮澎湃。”
“可是,宇宙是比大海还要大得多得多的空间唷!”阿斯特说,“与之相比,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就算耗尽一生,在星海中漂流吧——恐怕也不会走多远!”
“曾经最早与海洋、天空对抗的人不也一样吗?尽管嘲笑他们愚蠢吧——因为你我现在就站在岸上看着已然流逝的时间。然而这份愚蠢正是人类的天性,是驱动人开拓出更大、更广阔世界的涌起的源泉。数万年前,那时连国家的概念都尚未出现——人类的祖先便凭借最原始的手段从非洲走出,征服大陆;又经过极久远的时间,在这种天性的驱使之下征服海洋——一切就如彼时彼刻。”
“龟缩在环绕地球一千多公里的大气层的内部,这绝不是人类的终点。放弃对宇宙的热情,不再心怀对未来的憧憬,这绝不是我的终点。”
那漆黑机神的面部,此刻却好像有一团迷人的、虹照似的光辉在浮动。勇敢,无畏,仿佛新生。
——机神雅典娜的自检顺利结束,一切没有异常。
直通往地面的上行通道被一层层打开,那规律的声音仿佛出征前的军鼓声跨越千年来到了现在。
——前往战场,朋友。
————
两架巨大机神向远空飞去。周围的学生在骚动。身为整装师却数度驾驶机神、迎击宇宙的来敌,如今阿斯特在机构已经相当出名,人们将她称作“不可思议的女孩”。
凝视教室的窗外,复杂的情感如鳞片上五彩的反光一般在澪·德瓦勒奇眼中轮番出现。不可思议……是的,没错。作为阿斯特的朋友,她或许是全机构中最清楚这点的人。
——朋友。
喃喃着,如梦似幻……
澪对人际交往并无兴趣。这些年,她身边能称之为朋友的家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身为三重机构理事长的女儿,她有为之愤恨的高傲。这种骄傲的实质又是否只是自卑呢?没法同人友好相处,宣泄情绪,事后连补救的勇气都没有——于是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可因为是三重机构理事长的女儿,连周围人也对自己格外宽容,不批评她不合群,而当她是高岭之花——就因为她是三重机构理事长的女儿,一切好像就都合理化了!这种“特权”有时也令她愤恨不已。
到头来,为什么那时候会想到同阿斯特说话呢?她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机构的通识课后,但早在那之前一天——在讲师马奇马奇的机神构造选修课上,澪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人。
阿斯特利用现场提供的零件迅速拼装出机神的小指结构,引得在场学生一阵惊叹,就连马奇马奇本人也目瞪口呆——但令澪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这点。阿斯特·拉姆斯……她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听过,那人的长相也令她眼熟得不得了。课上……课后……绞尽脑汁地思索这既视感的来源,终于在睡前回想起来:没错!拉姆斯——拉姆斯!她记得这个姓氏!
事情发生在几年前。澪的母亲是日本人。自有记忆以来,她在澪的印象里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虚幻的温柔的影子。可越是虚幻就越是追寻,“想要和母亲见一面”——言辞接近恳求,可换来的回答却是“母亲在火星上”这种哄小孩的话。
这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某天下午,小小的澪去往父亲所在的单位寻找他。那时埃利吉奥尚未被调往三重机构。快到父亲的办公室时,却听到有说话声。其中之一她很熟悉,正是父亲。而另一人则是名女性。澪走过去后,不知为什么变得很紧张,自觉躲到门后了。
她仔细地听着两人说话——遗憾的是,那时两人说话的内容,澪是完全不明白,如今也想不起来。那女人一头棕发,白色人种式的深邃面容。父亲对她的称呼是“拉姆斯”。后来澪会知道她全名为“伊迪亚·拉姆斯”——有段时间两人见面颇为频繁,频繁到让澪感到警铃大作:她多半是要有个新妈妈了!可她对此一点准备、一点想法也没有!——也没有应对的方法,什么也没有!
澪那时候只是个小孩子,乖戾的、甚至连和父亲哭闹都会觉得别扭的人。恐惧的情绪漫长啊,会为今后的日子担忧直到深夜。好在最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父亲与那个叫伊迪亚的女人似乎只是普通关系,朋友?合作?不用分得这么清楚。计较的时间,就都拿来默念“谢天谢地”吧……
未曾想,自己竟会在数年后再次遇见姓“拉姆斯”的人。
就连相貌也与记忆中那个叫伊迪亚的女人十分相似,整个像是缩小版的她——世界竟小到这种程度?正想着,提醒下课的铃声奏响了。——走吧!立刻追上她吧!怀着对阿斯特的疑问,澪立刻跟着出了教室。
至于不久之后亲眼见到曾是她梦魇的那个女人,得知此人与阿斯特原来是母女关系——就是另一件事了。
至于怀疑伊迪亚——阿姨,与父亲曾有亲密关系的那段往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实在幼稚至极、不堪回首。她将其视作自己的秘密,未来恐怕不会同任何人提起。
————
冲破大气层,到达无垠宇宙。在这里,声音无法传递,原子的分布也十分稀薄。
张开五指,八百万神演算出的电浆自掌心喷射而出,悬停在虚空之中的两架机神。
远眺。两个微小发亮的点迹,如今正往两人所在的方向不断逼近,仿佛两颗闪耀的彗星。
一刻也不能松懈。见招拆招,将对手的杀招变为无害,从软弱的攻击里找到破绽,一刻也不能松懈。正向是宇宙,背向是故乡。
没有任何后退余地,为了所有人心中有意义的这一切。
仿佛思维同步了一般,阿斯特与坚白——两人驾驶着机神同时向远处突进,以高度统一的动作与惊人的默契。
很美。美是和谐的韵律。机体推进遵循的轨迹如两段旋律彼此交织,两条溪水的条带汇合分离,两种不同颜色的照明频闪混合——美是宽泛的,如今却可以特定在这两架正不断推进的机械之中。
与敌人迅速拉近距离。紧接着,机神赫尔墨斯猛地将速度提升。
赫尔墨斯原本就以速度为优势,这一下子更是做到无法防备——击中了!……然而!!
正中的不过是德米德蒙的外壳,诱饵。电浆的利刃刚一碰到,那块实体就仿佛是嘲笑着坚白一般地迅速塌陷了下去。紧接着,创口——或者说破损——的边缘有青光闪烁,比钢筋结实百倍的突触生出,沿着机神赫尔墨斯的手臂往躯干伸展——
被禁锢住就万事休矣。
沉住气。
八百万神飞速进行着演算,使机神赫尔墨斯的整只手臂瞬间膨大起来。
……不,那并非是整只手臂,而是——表层合金。瞬间膨大,龟裂,与本体脱离——壁虎断尾,金蝉脱壳。
——是之前碰到的那只可变形的德米德蒙。另一只呢?同样是曾见过的“老朋友”。
与此同时,阿斯特所驾驶的机神雅典娜也到达现场。
过往的经验告诉坚白:想要击溃对手是相当困难的。赫尔墨斯是以速度而非攻击能力见长的机体,雅典娜的专长则是防御。这种条件下,能做到势均力敌已是极限,无法形成压倒性的优势。然而一刻、一瞬间也不能松懈,为了未来某个瞬间可能出现的破绽——对于双方均是如此。
只要对方露出破绽,就有可能从中攫取胜利。
沉住气。八百万神已经完成了对机神受损手臂的修复。
机神赫尔墨斯再度呼出电浆,其形如同可自如展开收缩的螺旋。机神雅典娜的行为与其同步。没有交流。无需交流。所有判断、行为均基于一种介于生物与物理之间的运算方式,秩序到了极点,准确到了极点。任何话语都不需要,每一个动作都是话语,超越话语——
绝非人脑能跟上、能理解的战斗。
电浆与电浆熔融;分别弹射后退;电浆与电磁盾相撞;形变;高速突击缠斗与分离;形变;形成前所未有的巨大锋利的矛;演算;形成前所未有的巨大坚实的盾——
以肉眼难以分清的速度进行着。交战,见招拆招,以远超人脑的反应速度,甚至接近于接近机神性能的极限。八百万神在最高功率下运转。
这次,是坚白与阿斯特一方略胜一筹。
微小的优势逐渐累加。敌人产生的失误越多,便越是容易形成溃败之势。
德米德蒙的反应由势均力敌转为勉强招架。见此情形,机身雅典娜进一步增强了攻击态势。然而,就在这大好的形势之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始终缠绕在坚白的心头。
——
从办公室出来,脚步声清脆地回响在三重机构的走廊上。起初以相较平时略快的步速走路前行,还不够。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半是在小跑,心脏以惊人的高速惶惶地泵着血液——
如今在盖布瑞尔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一种接近于恶魔的猜想,或者说,直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从与马奇马奇和宋平中两人发现火星计划相关事宜以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而就在两分钟前,一瞬间的仿佛惊雷般的灵感,令缠绕在他这个问题之上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答案近在眼前,朗朗乾坤。
一旦有了答案,接下来应该前往什么地方就十分明了。
盖布瑞尔正赶往位于机构内的对德米德蒙战略部。
——自己在做有违父亲意志、违背过去与父亲之间的约定、甚至有违自己至今行事风格的一件事。比直觉更感性,势如洪流——强烈的冲动如今正驱使着他。
假如自己的直觉再次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么,自己现在做的事是正义的吗?
是否存在“所有人的正义”——这种毫无争议的、具有无可置疑正确性的、狡猾的东西?不清楚!就连这概念也模糊得不得了!
已经尽可能思考过了,可还是一无所知;尽管一无所知,然而除了前进以外再无去处——
只能这么做,以求不为现在的不作为而后悔。
盖布瑞尔于五分钟后到达战略部。这里现在忙作一团,所有人——穿着制服的战略部的员工——都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紧张,气氛快乱了套,秩序在将近崩断的弦上艰难运作。直觉告诉盖布瑞尔这当中有问题,恐怕战场上有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可这些都不重要。对盖布瑞尔来说,此刻没有什么比他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重要。他就近抓住一个人问:“战略部的部长在哪里?我有事要找他。”惊讶在那人脸上仅仅存在了一瞬间,接着迅速转变为不耐烦与厌恶,什么也没说,立刻打算甩掉他——于是他将问话声提高,近乎呵斥:
“我是盖布瑞尔·林奇,前机神驾驶员贝里斯林奇的儿子,有要事找战略部部长。福斯特先生现在在哪里?”
父亲的名字实在太过好用——这一点就连盖布瑞尔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话音刚落,那人立刻变了脸色,伸手指向路尽头的控制室。
如蜻蜓点水般飞快道了个谢。而后,盖布瑞尔转身朝那方向走去。
————
那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坚白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这不合常理。为什么它会在这里?不清楚,想不明白——可它的确正朝这里过来,拖着仿佛极光一般的尾部……!!
前来拜谒的是……具有追踪能力的高通量导弹。
这东西相当危险,一旦射出便绝不可能击偏,威力则与射出前的充能时间成正相关。几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时坚白险些栽在它手上,幸而当时那枚导弹的蓄能时间不足,仅仅炸穿了机神的一只手臂——可这次不同!如今眼前这枚,一眼看见心头便立刻警铃大作——坚白自己是没办法防下的。紧接着,从这场战斗开始便困扰他的不协调感的来源也得以解明:德米德蒙之所以一改平日凶险猛烈的攻击倾向,答案就在眼前——它们并未出全力,因为原本就不打算从近距离相搏中取胜。一旦这枚导弹发出,战斗便将结束——这是决定性的!
——然而,坚白紧接着注意到——它的目标似乎并非自己。导弹飞行的轨迹与机神赫尔墨斯的位置之间存在偏差,至于身处于轨迹尽头的……
视线最终锁定在整装师驾驶的那架银白色机神上。
不幸中的万幸,坚白下意识松了口气。敌人选中的偏偏是这架——
雅典娜,乌拉诺斯机构最后的杰作,搭载最坚固的瞬间防御系统的机神。与追求机动性而舍弃了一定战斗能力的赫尔墨斯相比,这架机神显然要更结实坚固。如果是它的话……说不定可以防住。
“……不,不行!盾的话,刚才已经使用过了!就算张开也无法发挥最佳效力……!”
通话同时两人正各自与德米德蒙作战。眼前的状况已经不给人反应机会,导弹的威胁却仍在迫近。
“能防到什么程度?”
那头旋即将机体目前参数、被称为“埃癸斯之盾”的瞬间防御系统设置等文件传过来。全部交由八百万神进行计算,再与导弹预估动量、爆炸当量进行比对——得出结论,受损是必然结果,就算及时展开防御系统也无法抗住全部伤害。
而在这危急关头,一个尖锐的声音却仍在坚白心头嚎叫:
——为什么?
使用这导弹的德米德蒙不是早已经被击败了吗?完成这项伟业的正是自己,那时的记忆至今仍清晰存留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