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终究什么也没说,扔了弓箭,走到榻前解下佩剑放到枕边,合衣躺了下去。
阿姮席地跪坐在榻侧,耳边是楚王匀和的呼吸,喧哗声从帐外隐隐传来。庖人在收拾庖厨用具,哑巴寺人们送走众卿大夫,回来后也没闲着,和王卒一起忙着收捡兵械和巡狩期间从各地带回来的物品。
侍卫安静的守在帐外,帐中只她和楚王两人。落日的余辉被挡在帐篷外,光线一寸寸的暗下来。
昏黄的暮色笼罩原野。晚风带着夕阳的余温,从帐篷的缝隙处鼓荡进来。阿姮没有点灯。
鹂阿姊总算脱险,楚王没有因为隗蹇迁怒她和阿姊,应该也不会为难申先生吧?
她隐隐抱着期望,但是心里终究没有底。
谁知道楚王怎么想的。
阿姮转着眼睛,目光惆怅的落到楚王脸上。
楚王已睡熟了,呼吸变得深沉而缓慢。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的脸有棱有角,线条分明,无疑是个好看的男子。
醒着时让人绝不敢多看。
现在他睡着了,阿姮不禁多瞅了几眼。
在这张英气和傲气交错的面孔上,随着呼吸微颤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松松抿着的唇,显出几分舒展柔和的模样。
白日里那个行事老练手段狠戾的国君,和此时沉睡的少年,完全不似同一个人。
阿姮看得久了,也被感染了睡意。她的两只眼皮越来越重,渐渐撑不开。
她做了一个梦。是梦,又不是梦。
那年她和邻家阿兄去溪边捕鱼,被跋扈的仆人喝斥了一通,从田间赶来的阿父握住仆人即将落下的鞭子,黑着脸把她和阿兄领回家。
她以为阿父会责骂他们,但是没有。阿父点燃了许久没用的火炉,拿损坏的农具锻造出一把山形戟。
“拿去,捕猎不够使,叉个鱼足够了。”阿父对阿兄说。
她担心:“可是他们不让……”
阿父笑了,摸了摸她的头。
那天夜里,阿父带邻家阿兄出去一趟,带回来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阿母给她煮了鱼羹,直到现在,阿姮还记得那个味道。乡间贫苦,盐也稀少,但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鱼羹,比庖人教她做的鱼脍还要美味。
她吃得停不了嘴,阿母为她擦去嘴边的刺,嗔中带笑:“想吃就得自己会做!日后去了夫家,做了新妇,还张着嘴等别人做给你吃不成?”
她难为情,扑到阿母怀里撒娇。阿母的怀抱好温暖,像一张宽敞的软榻,舒服极了……
阿姮身子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灯火如萤,在暗夜里扑闪,名贵蜜烛散发出焦甜怡人的气息。
她躺在一张榻上,但不是她和覃两人挤着才能睡下的窄榻。
……是楚王的榻。
她还在楚王帐中。
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爬到楚王榻上来的。可能从祭礼那夜开始,她一刻也没歇息,太过疲累,打起了瞌睡,于是就迷迷糊糊的把楚王的榻当成了自己的。
太无礼,也太冒犯了。
得亏楚王走了。
她刚松一口气,喁喁语声从黼纹轻纱屏障后传来。
楚王正在与人交谈。
他没有离开。
阿姮脑子发懵,不敢动。
扭转脖子望过去。
薄薄的屏风另一侧。
“寡人已经派人去晋国传递消息,申叔偃是回来见寡人,还是赶回蔡国,阻止蔡侯割让城池,由他自己衡量罢。”
楚王口中说的是申先生。阿姮的心砰砰跳。
楚王那副傲气十足的口吻,和他往常一样,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看来他恢复得很快。
无论如何,他放过申先生了,不是么?
阿姮强撑着吓得瘫软的手脚,从榻上悄然起身。
楚王对面那人答了声“喏”,爽朗含笑:“大王看我碍眼,臣明日就回荆山。铸匠和铭文的事,就托付给王上了。”
是景肱。
芈渊嗤了一声,叫他滚。
景肱往屏风后张望了两眼,讪讪离开。
楚王蓦地站起来,在屏风上落下一道磅礴的影子。
转瞬黑影一闪,楚王大步绕过屏风,往榻边走来。阿姮吓得缩了回去,紧闭双目,梗着脖子装睡。
只等楚王一声呵斥也叫她滚,她就识趣的滚出去。
帐内和外面都一片寂静,烛火透过她的眼皮紧张的闪烁。
一只温热的手掌落到她头顶。
楚王没有说话。
那只大手在她头上停顿了片刻,揉了一把她的发顶,紧接着又揉了一把……
阿姮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觉场景异常诡异,毛骨悚然。
好似在猎场上,楚王放着猛虎不去猎捕,转而逗弄一只孱弱的幼兽。
这就是楚王对她的惩罚吗?
横竖要被他责骂,阿姮实在难忍这般煎熬,惶惶睁开眼睛。
“不装了?”男子一声轻哼,并无明显的不悦。
“王上,我……”
阿姮嗫嚅开口,被眼前楚王的模样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