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雨夹雪变成了大雪。许冉不肯再让谢存山骑摩托车送她,汽车站的票又早就卖光了。
许冉打算和几个老乡拼车回家,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一人一百。
谢存山和她一起打出租车到南站,司机已经到了,带着牛皮帽,蹲在马路边拼命抽烟。约定的四个人来了三个,又等了十分钟,最后一个人还是没来。
大腹便便的女人说,“大哥,太冷了。先让我去车里避避。行不。我这怀着孕呢。”
司机摁着车门,说:“不等了,我这还等着回呢。但是现在只有三个人,这样,一人三百。走不走?”
天寒,到处缺票,他摆出一副坐地起价的架势。
许冉脑瓜仁都冻得疼,气得冒烟,说:“说好的一百。”
“对啊。说好的一百。”背双肩包的年轻男人帮腔。他一只手拎方形簇新鸭绒被,一只手提了个桶,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新玩具。
“那没办法。你们人没来齐。”司机先一步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后备箱弹开。他转头说,走不走,一口价二百八。
女人最先妥协,坐进去,司机嬉皮笑脸,说:“你肚子里的免费。”
那男人重重地把桶往后备箱一砸。也缩着头坐了进去。
许冉平生最恨这种不守信的无赖,拖着谢存山就气冲冲往回走。
谢存山按着她手,说:“两百八就两百八,我给你出。”
许冉啐了一口,说:“呸,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扔了也不给他。”
那个司机又探出头,冲他们喊,“你去哪里问都是这个价格。”
说完扬长而去,柴油尾气熏了他俩一头一脸。
谢存山问她,“要不再去站里问问黄牛。”
许冉的手钻进他口袋里,有点不好意思,试探问,去你家过年,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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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行。
谢存山恋爱没有瞒着外婆。黄艾玲不反对也不支持。谢存山前些年离经叛道的事儿干太多,恋爱倒显得无关紧要。
许冉喜欢喝甜酒,谢存山就把家里酿的甜酒偷偷挖一勺灌在矿泉水瓶子里带给她。
外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天在冰箱旁边逮住他,说把人带回来我看看。
谢存山没说好,没说不好,他怕许冉不乐意。他对这段感情很认真,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呢,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他没脸开口让许冉跟他回家。
桐城的冬天不常下雪,今年大雪已经下了两三场了,很罕见,唐小勇早年跟着部队东奔西跑,有经验,早早提醒谢存山要给摩托车装防滑链。
两人全副武装,谢存山开得很慢,沿途出了好几起交通事故。
中途他们还下车帮了把手 —— 有车停在路边,防滑链脱落了,卡在轮胎挡板里头。司机是个中年女人,连连道谢,把后座的果篮拆了塞了几个网球大小的进口橙子给他们。
开到登高巷子门口锁了车,许冉硬要去巷口那家烟酒茶专卖店给外婆买礼物。谢存山要她别乱花钱,何况这家人他不喜欢,为人厉害得很。
许冉不乐意,说手上空着不像话。
谢存山拗不过她,说,那你买点花茶就行,太浓的喝了睡不着。
许冉买了两斤茉莉花茶,又花了十块钱买了个礼品罐子,提在手里,像模像样。
她沮丧了一早上,忽然就高兴了一些,硬要和谢存山在巷子里并排挤着走,两人挤来挤去,傻乐。
各人各户都敞着门,回家的儿女和他们一样,大包小包的,后面还跟着裹得粽子似的小孩。
有调皮的孩子从二楼往巷子里扔碎鞭炮,被谢存山一脚踩灭了,又点燃给扔回去。孩子边哭,大人边骂。
许冉挽着谢存山说,我喜欢这里,这里热闹。
外婆的腿脚好得差不多了。她一辈子都是闲不住的人,早就下了床,跛着腿脚去麻将馆,跛着腿脚张罗年夜饭。
见谢存山把许冉带回来,她也没说什么,只交代谢存山去巷尾的陈老头家里再买两斤卤牛腱子肉。
谢存山怕许冉尴尬,磨磨唧唧不肯走。外婆用鸡毛掸子轰他,说,我不吃人。
许冉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外婆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生病前也像谢外婆一样,能干,精明,嘴硬心软。
外婆切菜炒菜,许冉就坐在板凳上剥蒜,洗菜。她话少,动作很麻利,一看就是会干活的。
谢存山说她父亲早逝,母亲再嫁,没人管。也是个可怜人。
黄艾玲叹口气,问她,小姑娘你喜欢吃糖醋排骨还是红烧排骨。
春晚无聊,老人歇得早,他们也早早上楼,同歇在谢存山的房间里。
黄艾玲给谢存山开了张略矮些的行军床,加了被褥。行军床睡着自然不舒服,翻个身咔咔响。
许冉不好意思,说,要不我俩换一下,我轻。
谢存山说,我不挑,哪儿都睡得着。
许冉说好,又把脸埋进被子里。谢存山伸了手来摸索着给她把电热毯打开,又把她的手拖住。
他们听到外头烟花炸裂的声音,愈来愈密,许冉在黑暗里睁着眼,看窗帘缝外变幻的天,烟花凋落后,天空由红变橙,变紫继而变为一种趋近于黑色的静谧的蓝。
谢存山说,许冉,明年我们租个房子。就在这附近找。你说得对,送外卖不是个办法。我得学门手艺。
许冉说好。
谢存山又说,“等十一的时候,我们去北京。去天安门看升旗。”
“好。我还想去吃羊蝎子。”
“好。”
“等暖和一点,我要带我奶奶来桐城,把手术做了。”
“好。等做完了手术,咱们推她去烈士公园逛逛。”
许冉把脸捂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湿湿的,痒痒的。
“谢存山。”
“嗯?”
“没什么。”
“许冉。你信不信我。咱们以后会好的。等有了钱,我买辆车,你换个舒服的工作,每天我都开车来接你上下班。”
未来。许冉从来不敢想未来。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当然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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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春节,桐城的春天就到了。
桐城的气候就是这样,一周前还在下雪,一周后忽然就艳阳高照,穿毛衣都热,出汗,刺挠得很。
许冉年初一就赶回了乡下。
姑姑抱怨她乱花钱,说,马上就开春了,还买什么暖风器。
许冉没做声。她给姑姑也带了份礼物,红毛衣开衫,水晶纽扣。姑姑第二天就换上了,带着许冉和堂哥去走亲戚。
奶奶的病还算稳定,好歹熬过了冬天,间或有忽然神智清醒的时候,叫得出每个来拜年的亲戚的名字。
奶奶的房间没有电视,许冉就穿着棉鞋跳拉丁舞给她看。奶奶说,你太瘦了,在学校要多吃肉。
初四桐城商铺饭馆就开始营业,谢存山一天也没耽搁,继续送外卖。外卖站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回来工作了,牛大哥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筐红鸡蛋。
他老婆生了二胎,是个女儿。鼻子像他,老婆说忒丑,他说哪里丑了,鼻子大好啊,鼻子大有福气。
自从那天晚上和许冉说好了要搬出来,他现在更有奔头了。
至于未来应该做什么,他还没想好。送外卖不是长久之计,门槛太低,他觉得他得会门手艺。至于具体是什么,他暂时又想不出来。
他只会在送外卖的间隙偶尔想这些事情。
大多数时候他忙着骑电动车穿过这座城市,累了在便利店眯一会儿喝一罐雀巢咖啡吃个包子,一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