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冉不认得这间屋子了。好像它从未属于过她一样。
客厅陈设因这股子烟气显得更陈旧,空调坏了一阵了,蒋东杰不舍得买新的,烟酒的包装盒堆在墙角,红彤彤,餐桌上横陈三四个烟灰缸,堆满了,烟灰洒了一桌。
许冉不喜欢烟味,皱了皱鼻子,问正在炒菜的王玉芬:“蒋叔还是不肯买空调?”
“专家说的,不吹空调才养生。”王玉芬鼻翼全是汗。被辣椒呛得使劲儿打喷嚏。排气扇也坏了一扇,另一扇有气无力。
许冉不再说什么,洗了手帮她打蛋。两张麻将桌,八个人,两菜一汤,都是王玉芬做,算十二块钱一个人。
“贵了他们不来。对面三栋一楼那家麻将机比我们新,吃饭十块钱一个人。” 王玉芬抱怨。
不多时蒋东杰也回了,到家鞋也不换,去棋牌室和几个熟人招呼一圈,一家三口人才落座吃饭。
蒋东杰年轻时也算斯文体面,下了岗后事业不得志,婚姻不得意,人愈来愈邋遢潦草。如今他秃了大半个脑壳,肚子上赘肉横生,回家了就是坐在房间里那台电脑前,看网络小说。
和从前刚结婚时判若两人。
许冉偶尔才回一趟家,他态度还算好,用筷子剔着牙缝里的肉,问她,“小冉现在换了工作,一个月赚多少。”
许冉心里斟酌,说赚2500。
—— 报多了怕他问她要钱。报少了怕他又要抱怨交过的学费回不了本,夫妇俩又闹不愉快。
“你们那蛋白粉搞两罐来我喝喝。都说补身体的。”
“店又不是她开的。小冉得自己掏钱的。” 到底是亲生骨肉,王玉芬心疼女儿。
蒋东杰啧了一声,没说话,伸筷子在碗里挑拣。
王玉芬问许冉,“你在外面做事,别跟着人学坏了。别乱谈朋友。”
—— 王玉芬见过万小琴一面,觉得她‘不正经’。
蒋东杰眯着眼睛笑,“这么大了,要学坏早学坏了,是吧,小冉。”
许冉不接他的话茬,只觉得他的目光令她后颈发麻。
一顿饭吃得寡然。饭后王玉芬又进了厨房继续张罗赌客的晚餐,蒋东杰打了两个饱嗝,坐在餐桌旁开始掏耳。
许冉说:“妈,我走了。”
把垃圾带走。王玉芬在厨房吩咐。
没等许冉应,蒋东杰先起了身,说:“我去扔。顺便下去走走。”
下楼的时候许冉走前面,蒋东杰走后门。二楼的声控灯她去年搬出来的时候就坏了,亮了又暗,像是打什么哑谜。
蒋东杰夏天喜欢光着膀子,很具象的一副□□,在她身后散发着热气。
楼道里的灯好像总是在他们身后,因此他的影子便总是笼罩着她,像个没有觉知的巨人。
许冉走快两步,蒋东杰也走快两步。不知谁家的熏鱼烂在了防盗窗上,没人管,若隐若现的一种腥味,挥之不去。
下了楼,蒋东杰叫住许冉,伸手忽然捏住她手腕,“冉冉瘦了。下周你再回来,给你搞只野鸽子补补。”
他的手心全是油和汗,渍在她的手背。许冉挣脱,“不用了,蒋叔。”
许冉不蠢。自她十五六岁始,就察觉蒋东杰常有这种令人不安的举动。他很聪明,常常避开王玉芬。
他也懂得点到为止,令人抓不到什么实证。
万小琴说,这样的老流氓,你就应该跟他正面开干。我让紫毛帮你打他一顿,出出气。行不行。
许冉摇摇头。
万小琴翻个白眼,窝窝囊囊的,我懒得管你。
为什么容忍?许冉说不清,也想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他好歹养了她们母女十年,吃人嘴短。也许是她希望蒋东杰能对王玉芬更好些。
也许是... 她觉得王玉芬不会站在她这边。
她才十八岁,想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
再往前拐两道,就是登高巷。登高巷离二中近,学生多,吃的也多,许冉其实没吃饱,想再去买份炒面。
万小琴最羡慕她这一点,怎么吃也不胖,人还是细细一条。
“喂。小妹妹。一个人出来玩啊?”
这条巷子很静,外街只传来极为朦胧的车声,潮起潮落,偶尔听到老人咳痰,新闻联播已近尾声。
巷口只有一盏灯,灯下的台阶上歪歪扭扭,懒懒散散,靠着蹲着立着,一共三四个人,正好挡住她去路。
—— 许冉心里暗骂倒霉。碰见小流氓了。
刚刚开口的那个看着个头比她还矮,穿件鬼画符似的t恤衫。
“把你钱包拿出来看看。”另一个穿皮裤的说。
我没钱。许冉说。
“你二中的吧。二中都是有钱的。你别跟我兜圈子。”小个子说。
方才饭桌上王玉芬还说了,要她回去时走大路,最近这一片有几个小混混,专‘绵’二中学生的钱。
“我不是二中的。”
‘皮裤’啧了一声,懒得和她多废话,三步并作两步来抢她书包。
许冉识时务,给他了。钱都给了奶奶和姑姑,她钱包里只剩一张二十,准备买炒面的。
皮裤只搜出一包王玉芬给她打包的卜豆角,和一小份凉拌猪耳。许冉打量皮裤,大概比她还小几岁,耳朵后面刺了个‘忠’字,好笑极了。
“妈的,现在学生一个比一个穷。”
他把二十抽出来。包扔回她脚边。
“小亮,让她走。钱还给她。”
皮裤回头,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恋恋不舍地攥着那二十块钱。
许冉循声。
这才看见后头的花坛边上坐着一个人,长腿半屈,有些局促,微驼着背,全身写着颓懒无聊。
这人的左手衔着烟,也不往嘴边送,眼看火星愈来愈暗,成了黯红的鬼魅的眼睛。
老式的马灯下是一段漫长的阴影。
夏夜温柔,风和时间路过,决定有所停留 —— 在眼泪里造舟,在琥珀上刻痕。
等待慈悲,等待光明,等待故事开场。
许冉抱着书包走了神,不知怎的,想起童年灰青色的田野,想起田野尽头悬挂的白色月亮。
她看清了这人的脸。被身后的光与影分割成凌厉的阴与阳。一双幽幽的深黑的眼睛。
—— 和那天被按在泥里像狗一样挨揍的样子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