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谈姑娘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前辈莫要误会。”
谈行止咂了咂嘴,顿时无话可说。却听见个声音道:“大师兄,大师兄!原来你在这儿呢——”
一语未了,曳剑阁一男一女两个弟子施施然走来。
白衣银剑,何其惹眼,曳可心一打眼便瞧见了他,曳逐云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及至身前,她才注意到一袭黑衣、隐没在夜色中的谈行止,目光一撞,面上浮现几分见到长辈的局促:“谈前辈。”
喊完把头一低,立刻缩到曳雪尘身后。
曳逐云倒不卑不亢,直接上前做了一揖,道:“谈前辈,我与师妹来时遇到谈兄弟一行人,见谈姑娘已被找到,便来报信。”
谈行止忙道:“当真?她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除了叫鬼藤缠了两下,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无大碍,倒是有些放不下前辈你,临了特意催我赶紧过来……”
说着说着,他的视线不期然落到脚下火狐的尸身上,漆黑沉静的双目,直直盯着腹部犹存的剑气。
伤口不宽但很深,碎掉狐妖皮囊自带的屏障,一招毙命,足见用剑之人功力深厚。
而狐妖的脸……
曳逐云叫那团骇人的血肉晃了晃神。倒不是害怕,而是又惊又奇。
无忧无惧,无色无相,佛光渡世,妙法莲华。仿佛怀着慈悲愿、普世心,又显出极端的恨意和毁灭的欲望,这样的杰作,果然出自曳雪尘之手。
从一张被毁掉的脸,曳逐云抽丝剥茧,仿佛窥见光风霁月的兄长被掩盖在阴影中的另一面。
故在心底不屑地道:
是啊,能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爹是魔头,他身上流着剑魔的脏血,早晚也是个魔头。
这样的人,即使修为再高,装得再像个君子,终究逃不过堕落的宿命。
心底一直以来的揣测被认证,曳逐云眼光渐厉,双耳嗡鸣,已听不清周围的人说过什么,谈过什么。
他双手握紧、松开,又再次摇摆,身体同样颤抖得厉害。一时叫人分不清,陷入魔怔的,究竟是无意露出马脚的曳雪尘,还是一心想要放大对方错处的他自己。
……
驿站内。
灯被挑亮几分,烛光柔和,细碎的谈话声接连传来,打破晚夜沉寂。
“你啊你,真是被娇惯坏了,怎能如此淘气!”
“爹——”
谈行止面带怒色,狠狠瞪着谈多喜,曲起指节就要往他头上敲去,谈多喜不自觉退后半步,想也不想便拽着明允挡在身前,一边躲一边道:“都是允弟的错,好端端的偏要带我去买那件衣裳,不看我穿上他会死似的,烦人得紧。我从那成衣铺子出来,本想到桥头透透气,看看风景,哪想竟这么倒霉!”
谈明允一把将人从后面薅出来,一时气得不行,一时又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道:“谈多喜你可真行啊,什么都赖我,你无辜,那你往我后面躲什么?”
“我就问你,我不想出门,是不是你强迫我去?”谈多喜揪着对方衣袖不放,还顺势踩了他一脚。
谈明允抽空往下一瞥,皮笑肉不笑地说:“腿长在你身上,当时你怎么不干脆把它打断,那样不就逼不了你。”
“爹,你看他,不知悔改的东西,要挨训也该是他。我、我可知错了啊。”
谈行止见状摇了摇头,颇觉无奈,只道:“我已传信给窈娘,若她从传送井过来,想必明日一早便会到,哼,我不收拾你,另有人会收拾你。”
各个州县均设有传送法阵,距离越远,需耗费的灵力越多,有的地方年久失效,也会遇上传不了的情况,苍梧县四通八达,阵法自然有人维护,倒没有这种顾虑。
一听说容夫人要亲自过来,谈多喜面色凝重,吓破胆似的,挽着明允的手一松。
谈明允以手捂唇,嘴角幸灾乐祸的笑止也止不住,正欲趁热打铁杀一杀长姐的威风,还没一瞟,对方的眼刀就杀了过来。
“你给我闭嘴!”
“……”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谈多喜甩了个脸子,眼睛似要翻到天上去,闷闷不乐回了卧房。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望着叫晚风吹动的裙角,少年一瞬恍惚,不知回忆起什么,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在他四岁时,就已经没给过谈多喜好脸色。
某天雨夜,谈行止去北地办事,容夫人回桓山故地,不知去取什么东西,而他娘则因为舅舅明风举的突然到来,外出接客去了,家中仅剩两个孩子。
雷声大作。
这时府上出了变故,一只从大乘雷音寺禁地逃出来的魔,破开谈家的护山大阵,一路找到这里。
几个守卫将他们藏好,并原地设了个阵,说是出去迎敌,一去几个时辰也不见回转,血腥气渐浓,外头悄然无声。
明允那时还是个蒙童稚子,大抵知道这情况是要不好了,又惊又怕,直个儿抽抽噎噎地哭,谈多喜捂住他的嘴,把他的脸憋得通红,还是止不住这嚎丧的架势。
想了想,便嫌弃地避开那张花猫似的哭脸,把人搂进怀里,指望明允小祖宗识相点儿,哪知对方推开他,叫骂道:“我不要你,别来碰我!”
他用力揪起谈明允的耳朵,不耐烦道:“闭嘴!”
“再发出一丁点儿响动,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再亲手把你给撕了!别以为我不敢,等他们回来,就说你是被那魔物杀死,反正到时没了舌头,你成了孤魂野鬼也没法儿告状。”
一番威胁果然奏效,谈明允被恐吓到,有些畏惧,转而又觉得丢了面子,红起眼干瞪着他,默不作声龟缩回角落里。
他厌恶他,憎恨他,却不知为何,听着外面漫长的雨声,困意上涌,无知无觉间,竟没出息地偎进谈多喜怀里。
谈多喜自己也是个孩子,怀抱比他大不了多少,却那么暖和,那么柔软,让他沉沉睡去,做了个好梦。
谈明允想,谈多喜应该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却记得,始终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