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竞舟不知道她在谁的身体里。
不过,她知道这个身体的主人,从小无父无母,在镇中吃百家饭长大。他感念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的抚养之恩。
所以,当镇长奶奶和他说,镇中饱受山患之苦——滑坡、石流不断、日渐难寻山珍供养镇民生活,需要他帮大家一个忙的时候,他当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了下来。
……原来是当祭祀山神的扶乩,原来他被选中作为这一次扶乩问神的巫觋。没关系,他可以做到的。
神像巡街,信民簇拥,山下歌起,巫觋舞毕,他被抬上祭祀高台,在吉时开盖见光,当九川山下天光洒遍觋通身,当信众目光聚集,则神明上身巫觋,扶乩问神成。
……但是,没人告诉他,当巫觋这么痛啊。
他的头被压扁成一团,他的身体被揉搓到一起,他的腿骨被折断,手骨被揉碎……他成为了一团烂泥,被包裹他的黑色介质彻底吞噬……
原来,他不是巫觋,是牺牲品啊。
仪式成功——
这是听到养育自己多年的长辈说的最后一句话,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自己死了。
原来没有。
只不过清醒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或者挣扎在痛苦里。
他沉睡时,山林雾气弥漫,凡进山者,难逃一死。
他疼痛时,山崩地陷,岩石滚落,无人可以逃脱。
多少的恨意与痛苦在反复的咀嚼与煎熬之中消磨殆尽。殆尽。转而萌芽的是深渊之人对偶然投进的那唯一一缕阳光的渴望,沉入深海的旧船对不知何时到来的打捞队日夜期盼的向往。
他开始努力控制自己意外获得的力量。
他知道清水镇的大家为了生活有多不容易。
他能感受到镇民的虔诚祈祷。
他能托身于为他建造的多座豪华庙宇中的神像。
他在镇民的坚定信仰当中逐渐获得了身体。
他想,既然自己已经换了一个身份,不再是人。
或许应该用这个新身份,去看待世间的一切。用这个新身份,对曾经帮过自己的、现在信仰自己的镇民,尽量地,尽量地,做些什么。
往事已矣。
——“谢溪?”
这具身体叫谢溪吗?
苏竞舟努力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身体,想从供桌下钻出去。
她挪动着身体,黑色污泥在地上流动,爬过布满灰尘的地板,缠绕布满蜘蛛网的桌腿。
——谢溪的一生经历了被捡起,和被抛弃,被捡起,和被抛弃。
当他终于学会控制力量,让九川山风调雨顺、山珍多产时,庙宇也就荒废,信仰随之淡薄。
他又变回到那团阴暗自闭的黑泥。或许只有不见光的地方,只有不被重视的处境,只有不被爱的命运,才是他的宿命。
“我来了,谢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