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中,垂头的天使掩面哭泣。
浮在表面的雪花被吹下来,落在陆困溪脸上,他抬头观察着这座雕像,落在眼尾的冰冷的碎雪慢慢融化,变成一滴被吹落的眼泪。
然后他慢慢走向下一座雕像。
依旧是赤/裸的天使像,动作举止与前一个雕像相似,但是脸部微微抬起,那双眼睛从合拢掩面的双手下显露出来,
眼下挂着成串的泪珠、顺着指缝滑落。
但双眼睁大,瞪着前方,神情看起来却与怜悯或悲伤毫无关联,而是显得异常的激动、甚至狂热。
陆困溪停了一下,没再延着原本的路线的前进,而是顺着天使的视线看去,落在这一圈雕像群的正中间。
他想了一下,抬脚走去。
中间并没有明确的标志,地面上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干净的积雪,但是当陆困溪走到某一处时,他忽然意识到,这里就是这六座雕像所围成的圆的中心。
此时风声更大,像穿梭在峡谷中间,形成一种恐怖而空洞的呜咽声。
被风裹挟着的碎雪杂乱地纷飞,从四面八方无序地砸向他。他站在雕像群中间,明明四下没有太多遮挡,却像站在风口。
然后他在风声中隐约听到一些别的声音。
一些碎碎的……低语。
他确定那是人语声,来自于许多人,同时发出。像是在说隐秘的话,音量极低,但语速很快,不断的、不断的,许多人,许多声音。
声音重重叠叠,至更多、至混乱,像是跌进一个放大了数千倍的蚂蚁窝里,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你的上下左右爬来爬去,蚁足窸窸窣窣、触角互相碰触。
一片无序的、可怖的混乱。
陆困溪懂得许多种类语言,但那些仿佛应该能够听懂的发音他却一个具体的单词也分辨不出来。他试图更仔细地去听,从风声中、从杂乱的如同低沉的浪涌中的声音里。
那些声音仿佛越来越近,就像蚂蚁窝中,那双巨大的复眼慢慢贴到了他的脸上。
他的耳朵里接收到了环绕着自己的无数声音,他在那只眼球里看到无数的自己。
突然。
声音全部停止,消失不见。
风声中,一片昏暗的寂静。
一片很大的、形状清晰的六棱雪花无声地落下,擦过他的睫毛、再打着旋儿缓缓下落。
他追随着它的轨迹。
它落到了一只苍白的手上。他抬头,看到垂着头的天使正俯视着他。
它的眼里空无一物,表情庄重而冷漠。
它注视着陆困溪,将手中一支折断的花递给他。
——百合花。
在基督教艺术中纯洁、忠贞和神圣的象征。在画作中常作玛利亚的配饰。她在未婚的状态下,因圣灵感孕,成为了耶稣的母亲。
一种纯洁无瑕的花朵。
现在被折断了,安静地、完全丧失生命力地躺在它石头铸成的掌心里。
陆困溪从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安,他甚至不需要做任何的分析判断,那种冰冷刺骨的直觉像是从他的后颈突然长出来,一根尖头的刺一样,顺着他的血管迅速刺遍他的全身,在一瞬间他的喉咙、心脏都开始剧烈地疼痛,像是那根刺要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或者彻底插进他的心脏里。
一种难忍的刺痛,一种浑身发冷的不安。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声音消失了……是因为它们,正在看着他。
它们发现了试图窥探的他的存在,它们此时就在这片空旷的风声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陆困溪知道自己应该跑,现在、马上,转头!跑到一个存在其他人的地方!一个存在任何能呼吸出热气的人类的地方!
但他的脚下忽然响起声音。
他低下头去,抬起自己的脚,那片原本干净的雪地上,此刻有一个鲜红的鞋印。
是他的。
血液还在流动,像一条有生命的活物。
他顺着它蜿蜒的痕迹向远处望去。
那里有一片红色,就像一个喷泉,血液正喷涌而出,像一条蛇一样地向它涌动而来。
他往旁边躲避,却忽然感觉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并不完全坚硬,有些软,踩中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准备睁眼去看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
“呦,陆老板大雪天搞正念呢?”
陆困溪睁眼,看到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唇红齿白的秦楝。
第一次,秦楝这张脸看上去不那么讨人厌。
所有的异象都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如常,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天使像前,它的手上握着一朵花。
陆困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走向秦楝。
秦楝捧着一个杯子,从吸管里大口嘬了口奶茶,一边若无其事地打量着他:“你这……脸色不好啊,不至于吧,我听说你们这个工作量,北方的普通学生每年冬天都得来一遍啊。”
陆困溪步伐平缓,等走到秦楝身前时,神情已经正常。
秦楝没有说,他刚才看他的第一眼,他脸色僵硬的像鬼。
大概是巧合,他们两人此刻站立的地方,离这个圈的正中不远。陆困溪停了两秒,按印象走过去,那里还有自己刚才留下的脚印。
非常清晰的一条路线,能看到他从另一端的雕像走过来,在这里停了很久——这里的积雪有点融化、脚印更深,然后他向他刚刚走来的那个方向迈出脚,从脚印看来,没有犹豫,直直走了过去。
当他站在这个圆心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被那些声音蛊惑,完全失去理智。
陆困溪蹲下,将那一片地面上的积雪拨开,起初只想试试,直到他看到地上嵌有石板,上面有字。
秦楝走到他身后,用那种吃惊的语气呦了一声,背对他的陆困溪没有看到,他殷红的嘴唇兴奋地高高挑起:“这是什么?”
石板上有好几行字、很长的一段,每行大约两臂长,长短不齐。
从排版来说看上去像是诗词或者类似的东西。
表面被风化,许多字已经成了囫囵一团,只有个别的几个字尚且能勉强辨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