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于刚刚压低了声音,“晋州郊区那边的采摘园开了,我们想去看看,之妍说,提前回来,还能休息一天。”夹菜的手突然停下来,“正好!念姐六号下午就回来,要不要七号和我们一起去?”
“好啊。”陶念欣然答应。
“太好了!”于刚刚转头看向邻桌的林知韫,“林老师呢?”
“我回青山镇,跟你们比应该是最近的,自驾不到一个小时,都没出晋州。”林知韫说。
“那好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于刚刚发出邀请。
“若是你们不嫌弃……”还未等林知韫说完,就听见于刚刚说,“林老师你别想这么多,在航城的时候,我们不也一起玩的吗?还拍了合照!”
“那就谢谢你们,愿意带我这个老人家一起玩喽。”林知韫狭长的眉眼透着笑意。
***
陶念拖着行李,换好登机牌,刚过安检口,收到了林知韫发来的:一路平安。
陶念没有回,将手机打开了飞行模式,戴上耳机听歌。
三小时后,到达了东青市庆流机场。
陶念的家,并不在东青市里,而是下辖的岚岛。十五年前,陶念的父亲陶平威从建筑工地转行做木材生意,在岚岛租下三百平米的厂房,专门加工建筑模板。随着房地产行业兴起,工厂在2013年扩建到两千平米,陶平威便把妻子李瑞荣和读高二的儿子陶源都接来同住。起初,李瑞荣还能东青晋州两头跑,后来,木材厂的生意越来越好,又舍不得花钱多雇人,就只能常驻东青了。
陶源读的是镇上职业高中,三年里挂科五门,毕业证还是好不容易才拿到。2014年木材厂引进第一台数控切割机时,陶源主动申请跟车送货,后来又在车间负责木材质检。
陶念没有转学到东青市,而是一直留在了晋州。原因很简单,晋州市乃至潭江省人口密度低,这里全市人口不到五十万,重点高中每年本科上线率却很高。她经常骑自行车穿过种满榕树的旧城区,也眼见着岚岛木材厂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从只够在晋州维持基本开销,到每个月还有不少结余。
陶念大二那年冬天,木材厂被环保局贴了封条。那天陶源红着眼圈给家里打电话,说省里要求三个月内整改除尘设备,光购置新机器就要四十万。陶平威连夜召集工人开会,他用沙哑的嗓音宣布:“暂时押三个月工资,等设备升级完立刻补发。”
原来那年开春时,东青市林业局响应国家环保号召,下发通知,所有木材加工企业必须在半年内迁离限采区。岚岛到新原料产地的距离单程多了两百公里,每车木材运费涨了七成。陶源带着会计在仓库盘点了三天,最后把二十吨松木板抵给了供电所。
到了深秋,再也撑不下去了。变卖资产那阵子,陶平威总在凌晨出现在厂区门口抽烟。他穿着褪色的工装裤,烟头在黑暗里明灭。直到抵押工厂和设备那天,李瑞荣才发现房产证早被丈夫偷偷拿去银行质押——他们连晋州老房子下水道改造的收据都没留下。
接到母亲电话时,陶念正在图书馆准备六级考试。她挂断电话冲回宿舍,把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手心在羽绒服内侧蹭得发潮。从河州火车站到岚岛的末班车上,她全程盯着车窗倒影,终于把脸埋进膝盖开始抽噎。
命运好像从未偏爱过她。
老房子楼下那排杨树还在,只是树皮被虫蛀得斑驳。陶念站在生锈的铁门外,听见屋里父亲在和债主争吵:“设备款可以分期……利息能不能……”她转身拐进巷口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插着吸管慢慢喝。她也只敢在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发泄,人前还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临近春节的时候,李瑞荣突发心绞痛被邻居送进东青市人民医院。小姨每隔三天就提着保温桶来医院,红糖糯米粥的热气氤氲着监护仪屏幕,李瑞荣插着留置针的手背上还留着被陶源抓握的青紫痕迹——三天前催债人踹门时,这个二十四岁的少年把母亲护在身后,后腰磕在茶几角也一声没吭。
陶立威在镇上的五金厂转正成了流水线工人,每天清晨五点半摸黑出门。车间里冲压机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他机械地给螺丝帽拧紧螺纹,中午蹲在更衣室扒冷掉的盒饭时,手机屏幕亮起陶源发来的消息:“今天跑了四十二单,被扣了三十块超时费”。每月25号发工资那天,父子俩会在掉漆的桌子旁算账,扣除医药费和房租后,留下一部分生活费,剩下的都要用来还债。
夜色中的出租屋,李瑞荣靠着看电视,陶立威在台灯下核对着考勤表,陶源蜷在褪色的床垫上刷短视频,突然弹出一条网贷广告,伸手划走了界面。
而那个寒假,陶念申请留校,每周一三五下午四点到七点带初二数学家教,每次两小时收费120块;周六全天托管三个小学生,按家长要求包午饭另算80块;晚上还要去便利店值夜班,从十点到早七点,时薪15块。她在手机备忘录里算了好几遍,扣除通勤和吃饭,这些收入加上之前的存款,勉强够覆盖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陶念在校门口ATM机前,把假期攒下的三万二千块分成五笔转账,备注栏都写“货款”——这是跟母亲学的暗语,既能防止催债人追查又能防同学起疑。手机银行余额变成76.3元时,她对着取款机屏幕啃了半根玉米。
三月八号中午,班长在班群里发补助名单截图。陶念反复刷新了好几次,始终找不到自己名字。公示栏前围着几个女生穿着新款AJ,商量着拿到补助应该去哪儿请客。陶念的手紧紧握住了手里的贫困证明复印件,文件袋边缘被她捏出了褶皱。
当晚她在食堂扒完最后半份免费汤,发现手机里有三条未读消息。短信提醒她话费已欠费、其中一个学生家长不再雇佣她当家教、还有班长发来的微信:“我帮你问过辅导员了,经核查,你去年十一月在便利店兼职超过20小时/周,不符合特困生认定标准。”
陶念想放弃了,读书又有什么用呢,能改变命运吗。
林知韫,你所谓的“世俗的成功”,是不是离我太遥远了。
直到选修课下课,外教玛丽安叫住了陶念。她推了推金丝眼镜,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解释说河州大学与大学生救助基金会合作的专项补助,专门针对大学贫困生中的特困个案。“你这种情况符合两项叠加政策,”她在教案本上画出重点,“教育学院额外补贴的两千块,上周刚批下来第三批。”
陶念正在食堂排队打饭时,短信提示补助到账。手机屏幕在油渍斑斑的玻璃窗上反光,显示着“跨行转入8720元”。她反复核对转账金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看见发件方是省财政厅的官方号码,才意识到不用再拆东墙补西墙。窗口队伍里有人撞到她后背,她慌忙扶住餐盘,酸辣土豆丝的汤汁溅到手肘也没察觉。
大四开学那天,家里的债务终于还清,陶念在助学贷款结清确认书上按下手印。阳光穿过教学楼的钢化玻璃,在她褪色的帆布鞋上投下阳光。走廊尽头玛丽安的办公室传出《悲惨世界》的朗诵声,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条走了四年的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