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能使你快乐吗?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陶念忽然问。
林知韫挑挑眉,回道,“老了会孤独。”她继续说,“等你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懂了,不过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一个理想的大学。”
林知韫自然不是非结婚不可的人,更不可能害怕孤独,只是她觉得不能把这种话跟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讲。十八岁的天空本就明净而蔚蓝,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希冀,作为老师,不应该把这样的负面情绪加给她。
指间香烟明灭如濒死萤火,烟灰簌簌落下,在青石上灼出焦痕。林知韫掐灭烟头的动作像在关闭某种程序。
夕阳照射在新染的栗色短发,反光的婚戒刺进陶念瞳孔,“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她突然轻笑,“记得吗?你总说我像机器人。”
“可机器不会在下雨天偷偷哭。”陶念记得曾经那个暴雨夜,自己躲在消防栓后面,看着林知韫将整包烟扔进垃圾桶,然后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你还年轻,你会去更大的世界,遇到更好的老师……”林知韫抚过陶念袖口脱线的针脚,那是她当年亲手缝的补丁,“陶念,我不是个好老师,你不要跟我学……”
“不!您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师。”陶念泛红的眼眶里,折射出无比坚定的目光。她不知道“更大的世界”是什么,可一想到那里没有林知韫,她就会难过。
远处晚自习铃声撕破夜色,陶念数着林知韫高跟鞋叩击铁梯的节奏,一步一步,好像她生命里的很多东西,都在远离她而去。
是啊,林知韫,你要努力进窄门。
七年来,她断绝一切能联系到林知韫的方式。
命运跟陶念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高考的发挥失常,让她最终只考取了一所普通的省级院校——河州大学。她那时候她想,这也许就是命运,她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了愿意为之奋斗的目标,可最终还是惨淡收场。
林知韫应该对她失望了。
她自己对自己更失望。
那个周末,陶念烧掉了所有练习册。火苗舔舐着写满“林知韫”名字的便利贴,灰烬打着转飘向窗外,恍惚间让她想起当年未被送出的教师节贺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愿成为您窗台上最美的绿萝。”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常,塑胶跑道蒸腾着沥青的气味,混合着男生们汗湿的球衣味道,众人结束了上午的调研活动,林知韫送众人向校门口走去。
林知韫伸手虚扶眼镜,金属边框蹭过鼻梁时突然顿住。
“当心!”
她的余光瞥见一个足球直奔陶念而来,声音和足球撞击发出的闷响几乎同步。林知韫几乎是下意识地讲右臂迅速举起,足球猛然落地,滚落到五米开外砸进了沙坑。
陶念的手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操场边的红土。她抬头时,林知韫西服前襟的琥珀袖扣晃进视线。这款式她记得真切,七年前在国旗下演讲的林知韫,第一次戴着这枚袖口,金属表面倒映着年轻女教师尚未褪去的青涩。
陶念拉过林知韫的右手,对方手腕内侧有一块淡粉色的淤青,陶念的眼眶有些湿润了起来:“疼吗?”
“我没事的。”林知韫笑着对她说,眼神,却那么温柔地看着她。
陶念的心里又猛地一紧。
“林主任的臂力不错啊。”有人笑起来,林知韫低头看见张平在烈日下泛着油光。
临上车前,陆瑾年拿出手机,笑得很风情,“林老师,介意加个微信吗?”
“不介意,我的荣幸,我扫您。”林知韫添加了陆瑾年,转头似是无意地问陶念,“陶副科长换微信了吗?能否也添加一下好友?” 见陶念没有回答,又补充道,“以后工作上可能有需要指教的地方……”
“不必了,”陶念冷冷地回答,“有事情我会让于刚刚代为转达。”
陆瑾年开动引擎,发出嗡嗡的轰鸣声,陶念倚着副驾驶,看着远处LED大屏开始轮播文明城市宣传片,强光刺得眼眶发酸。
命运总爱开残酷的玩笑,曾经发誓要掀翻应试教育高墙的人,最终也成了体制砖缝里新抹的水泥。
可想起那段日子,心口的澎湃与阵痛分明。
而她并不畏惧着,她想她是真的赤诚地欢喜过就好了。
只是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痕迹,销声匿迹。
忽然瞥见墙角裂缝里探出抹倔强的绿芽——不知是哪阵风捎来的小草,正在混凝土夹缝中蜷缩着等待雨季。
[1]摘自木心的《五岛晚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