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航城见到她了?”蒋珞欢问。
蒋珞欢对陶念的第一印象,停留在七年前。那时自己刚回晋州不久时,接到一通电话,说自己的老师林知韫因为阑尾炎被送到急诊室。
2016年深秋的手术室走廊,十八岁的陶念攥着手术风险书蜷在长椅上,蒋珞欢匆匆赶到,那个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孩抬头望她,已是满脸泪痕。蒋珞欢摸着陶念的头,让她回家去,她却倔强地摇着头,说什么都不肯回去。
二人等待手术时,听见陶念对着急救室方向呢喃,“若真有漫天神佛……”
小小的,虔诚的一只。
“这次比赛,她是评委之一,”林知韫望着远方藏经阁的飞檐,依旧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她考上了选调生,是晋州教育局新入职的中教科副科长。”
“这孩子出息了啊,以后就是你领导了呀。”蒋珞欢在电话的那头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还得是林老师,桃李满天下啊!”
此刻正殿的陶念将三支线香插入青铜炉,檀烟升起,许久,她展开掌心皱痕斑斑的许愿笺,浸透汗意的“林知韫”三字晕染开去。
“请渡她过三千业火。”她将许愿笺压在大悲咒碑刻之下,视线久久停留在《药师经》第十二品——“复应念彼如来本愿功德”。
禅院西侧突然喧闹起来,参加实践活动的学生们涌进德福巷。陶念转身时,正看见林知韫站在她方才跪拜的位置。阳光穿过百年菩提树,在那人鬓间的发白间晃动着。
***
随后他们又去了德福巷子,雕花门楼上褪色的“咸宁”二字在夕阳里若隐若现。林知韫踩过青石板上斑驳的图样,望着前方三个年轻姑娘被拉长的影子。
宋之妍正举着竹筒奶茶往于刚刚嘴边送,而陶念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站在喧闹之外,笑着看她们互相打闹。
“林主任快看!”宋之妍突然转身,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家老照相馆。玻璃橱窗上贴着泛黄的老照片,是穿旗袍的闺秀们,橱窗外,四个现代装束的女子正在拍照留念。
“我们也来拍一张吧,领导。”于刚刚笑着,把大家拉到了一起。
收费拍照的摊位支着仿古黄铜相机,摄影师正在调整三脚架高度。林知韫望着取景框里逐渐清晰的四人构图,想起多年前教学楼前的毕业照——那时她作为班主任,也是这般被簇拥在中间,只是后来一届又一届,渐渐地,在记忆里成为了模糊的影子。
“领导您别总往边上躲呀。”宋之妍拉着林知韫的衣袖,林知韫注意到陶念将的右手藏在了身后。
快门被按下的瞬间,于刚刚忽然把陶念往中间扯了半步。林知韫望着冲印出来的相片有些怔忡——自己嘴角的弧度与那张毕业照如出一辙,而陶念藏在身后的伤手恰好被宋之妍手中的竹筒奶茶挡住。
“你们是大学室友?”林知韫指尖摩挲着相片边缘,老式相纸粗粝的触感刺着掌心。
“是啊,我们睡对床。”宋之妍晃了晃手机壳上的四人合照挂件,“另外的两个室友,去了外省,一个去了光城读研究生,一个在职业学院当辅导员。虽然不在一起,但是也经常联系。”
林知韫望着陶念迅速蜷起的手指,“维持这样的关系……很辛苦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像领导该有的分寸。
暮色中的巷子突然安静下来,老字号酒坊的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宋之妍看着林知韫腕间转动的檀木佛珠,忽然轻笑:“主任,你知道佛珠为什么要十八颗吗?不是为圆满,是为提醒——每颗珠子都可能在盘磨中崩裂,就像人总要经历十八次破碎才能学会温柔。”
于刚刚望着巷尾亮起的灯笼,缓缓说道,“我们小镇做题家的友情,就像用修正液在草稿纸上演算——错了就涂改,但底下永远留着凹凸的痕迹。可那又怎样呢?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愿意继续在同一张纸上写下去。”
“是的是的,”宋之妍频频点头,“歉意有时候并不一定是认错,实际上是表达对对方的关怀。我对道歉的理解向来是——伤害到了你,我感到抱歉。”
陶念袖口被晚风吹开一角,林知韫看见底下的一片绯红。当宋之妍说起“歉意是关怀”时,陶念忽然抬头望向阁楼上的某扇雕花木窗,里面有盏灯在此刻亮起,像悬在往事边缘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