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她当然见过那个银发人。
昨日辰光倏忽浮现,梁猴儿回家取招待‘师父’的银钱时,梁母正在灶间熬煮着桂花蜜羹。
听得院门吱呀,笑迎出去的老妇人只见自家孩子两颊泛着异样潮红,腰间褡裢鼓鼓囊囊,往外走的模样活像偷喝了雄黄酒的顽皮小猴。
“娘,我路上遇到个人,将人安置好就回家!”青年面上的欣喜异常根本瞒不住,出门前偏头嘱咐她时,目光却还死死黏在院口那抹银辉上。
梁母当即察觉情况不对,拉住自家孩子询问。
从对方着急应付的只言片语中,她听明白了这醉猴儿是在路上给自己找个厉害师傅,要跟着人远行学艺。
安守本分的妇人从来不信什么天降馅饼,想要再问个清楚,可梁猴儿怕银发人多等,只安抚她回来再商量。
不忍泼凉水的妇人张了张口,灶火噼啪声里混进句:“那我等你吃饭。”
余音未散,人已心神飘飘地跑走了。
追出去目送孩子走出好远,心有不安的梁母才回了家,第一时间就去屋里查看。
豆宝自以为精明,把平日里攒的银钱扑满偷偷藏在自己的睡榻床板下,可家里哪个没看出他那点小心思?
掀开歪斜的帐幔,只一眼,她就知道豆宝这次是当真了。
笑盈盈的陶土泥娃肚腹裂作两半,内里的碎银铜板全被席卷一空。
她有些慌,踉跄跌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1]银钱事小,可那种风餐露宿、腥风血雨的地方,哪家爹娘能放心地让自家孩子去闯?
更漏声声催得心焦,好不容易等到梁猴儿深夜回家,可疲累醉酒的青年哪里还记得同他们解释。
囫囵吃完饭的鸡血青年跑去屋里呼呼大睡,第二日晨起又早早没了踪影。
梁母兀自忐忑思忖了整个昼夜,犹豫着如何劝说自家孩子不要轻易遭人哄骗。
谁料天赐良机,那银发人不知怎地竟和自家孩子断了联系。
所以待众人上门探问时,梁大娘才故作懵懂不知,任凭梁猴如何追问,也一口咬死了从头至尾没看见这个人,甚至……
“甚至不惜口出恶言,伤了那孩子的心。”妇人眼波微颤,话音忽滞,化作一声浊叹。
此事全然出自慈母恋子之心,周行露觉得没什么可指摘的,只默默听完。
“梁姨侍弄菜蔬数十年,想来应该比我更明白‘九月种菘,经霜乃甜’的道理。”[2]
天地生灵诸多,总喜欢把一些朴素切实的道理藏在角落里。
与其拘着人安逸一辈子,不如把他推出去感受感受外头的风霜艰险,才能益其根系,沉淀滋味。
况且既有了新的线索,周行露也不想故意将梁猴儿瞒在鼓里。
至于之后的事情,万般说辞斟酌良久,少女只能答:“眼下事情未定。”
梁母看了她一眼,听出这剔透心肝的小娘子虽有歉意,但那菩萨面琉璃眼里半点没有后悔的神色,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她望着远处茎白叶绿的菜园出神,十几年光景走马灯似地转:襁褓里攥着她小指的红脸婴孩,举着木剑说要当大侠的垂髫小儿,偷攒零用买江湖话本的半大少年,再到如今能挥舞起衙役大刀,肃脸护送旁人走山水的挺拔青年……
“罢啦。”她拍去衣襟沾的炉灰,眼尾笑纹里藏着水光:“我老婆子管不了你们这群年轻人的将来喽!
事情管不了,但管饭总是成的,露丫头,裴少侠,炖了三个时辰的猪肘吃不吃?”
一句“露丫头”,便是要破冰的默契了。
周行露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松。
日光落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配合那盈盈泛起的放松温热,点点生辉,仿佛冬雪化落,余一片暖阳。
她浅笑着回应道:“谢谢梁姨,我俩真吃过了,下次再来尝您的手艺!”
梁母佯嗔着戳她额头,指尖力道却轻如拂柳。
秋风卷着枯叶掠过篱墙,墙根那株野山枣不知何时已高过瓦檐。
细碎红果在日头下晃啊晃,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朱羽鸟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