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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95.小雨眼泪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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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奶奶的心,逐渐被两个年轻的孩子填满。她心软了,拉着孩子们的手,紧紧握住。

那手指上粗糙的死皮,将洛淅的手背磨得刺痛,但同时也让洛淅觉得温暖无比。他想起外婆也有一双这样的手,拥抱住他时,凛冽的寒风都被挡在胸膛外。

翠奶奶搂着两个男孩。她的肩膀不宽阔,脊背经岁月磨砺而佝偻,手臂也不长,只能勉强将长大了的孩子拢在怀中。

依稀记得,几十年前,她的背还是挺直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一左一右搭在两肩。她在一家忙得头都抬不起来的缝纫厂里打纽扣,每天缝上五百颗,只能赚五毛钱。她缝啊缝啊,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思。

身边都是四五十岁的妇女,为了孩子上学来缝纫厂里打工,整天从早做到晚,缝得眼睛都要瞎掉,回去还得烧饭给一家人吃。

只有她不同,她没有结婚,也没谈对象,和谁都不熟,厂里的人都直接喊她张翠。

张翠,我这还有五十个没缝,急着回家做饭呢,你帮我弄了吧。

张翠!你这扣子怎么缝的,一拽就开!

张翠,你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啊,我帮你介绍介绍。

张翠、张翠、张翠……

张翠活在缝纫厂工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男人们对她的长相和身材品头论足,女人们致力于讨论她怎么还结婚。她这种没读书的女人,到了二十岁还没谈婆家,在别人嘴里都是有问题的。所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究竟为什么要来这缝纫厂里干活,早早回村找个人嫁了,也省得手上戳出来这些血口子。

若是她读了书,还能有个借口,说出来干活给自己赚点学费,可她穷得很,年幼时家里养活孩子都难,也再掏不出多余的钱让她上学。等大了些,就是哪里有活她就往哪跑,夏天热出一身疹子,冬天又生着满手冻疮,无论哪个季节都难熬,冻疮泡在热水里,痒得她把皮肤都抓烂掉。

但即使如此,她宁可就着冷水啃馒头,在青葱岁月里眼睁睁看着最为珍视的脸庞被冷风吹得干燥起皮,也不愿意回村子里。

没多久,厂子里来了个新的女工,和张翠年纪差不多大,也没结婚。于是她俩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手挽着手上下班,吃早餐铺子里一分钱一个的馒头,喝自己带的水。

新来的女工叫崔风莲,一朵风雪中的莲花。她还说,只要赚够钱了,她就去首都,去看电影、喝咖啡,把有钱人做的事都做个遍。所以她缝纽扣格外勤快,缝完纽扣又做起裁剪,拿着把大剪刀在桌面上挥舞。

张翠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被人在背后编排、更不怕有人笑她庸俗骂她风骚。她烫着时髦的卷发,在缝纫厂里缝纽扣、剪布料,专心做着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好似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和异样的目光都与她无关。

她真是漂亮啊,那头卷发乌黑发亮,厂里的理发店甚至照着她的样子画了块板报,挂在店门口的玻璃上。

张翠喜欢和崔风莲一起上下班,甚至将自己简陋的一床被子,从厂里的员工宿舍,搬去了崔风莲租住的小棚屋中。自此,她们两人住在一起。

回想起这样的日子,张翠也惊叹自己竟然能和一个刚认识不过两三个月的女人住在一起,她们就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彼此之间那么陌生,却又总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丝丝的熟悉。就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只是最近才重逢。

于是张翠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竟将另一个同样年纪的女孩当成了自己的靠山,无论大事小事,她拿不定主意的,都要让崔风莲来抉择。

自然而然的,在崔风莲攒够去北京的钱之后,她们一同坐上了向北开的火车。

那火车开得可真慢啊,好像还不如在大街上跑的自行车,可这火车又这么长、能跑这么远!张翠第一次坐上火车,她扒着车窗,头朝着外面看个不停,一路都在感叹这路修得真长,窗外的山与树也那么绿。

崔风莲笑嘻嘻地靠在张翠的肩膀上,她抱着自己的麻布包睡着了,等再醒过来时,她看见张翠脸蛋通红,正低着头装鸵鸟。

“哎呀哎呀!”崔风莲笑话张翠,“你脸都红成屁股蛋子了,想什么呢?”

张翠支支吾吾地抱着她的手臂,将嘴凑到她的耳边,蚊子哼似地说:“哎呀!对面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呀,他一上车就坐我们对面了……”

崔风莲一头雾水,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人,穿着朴素的中山装,领口的扣子扣得端端正正,一定帽檐圆润的帽子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她还没仔细打量男人的长相,就被张翠拉了回来。张翠羞怯地骂:“你干什么呀,别让他看见了!”

“看见又怎么了?”崔风莲戳着张翠的脑袋,“不就是男人吗,你没见过男人?”

“那不一样!这个男人长得好看,我们村里的小地方哪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张翠说道,“还是得跟你一块儿出来,不然都见不到这么好看的男人。”

“没出息,我看也没多好看啊。”说完她又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面若冠玉、眼含桃花,发现她在盯着,不羞不恼不躲不避,回以礼貌的微笑。这笑容在他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崔风莲剩下的话哽在喉咙中,她默默点头,对张翠说:“你说得对,确实长得很好看。”

很快火车就到站了,挑着扁担背着大包袱的乘客都陆陆续续下车,那个男人也重新戴上帽子,只提着一个手提箱,无声地在人群中消失。

张翠遗憾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喃喃道:“要是可以嫁给这样的男人就好了。”

崔风莲骂她没出息、满脑子就想着结婚,拉着她就走出了车站。她们站在车站门口,看着揽客的三轮车,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坐。可气的是,三轮车夫全然没有招揽她们坐车的打算,那几个套着打补丁的棉衣的车夫,一见到穿着洋气的就凑上去问,对她们则是看也不看。

这让人很是难过,但她们也知道自己没什么钱,到底还是舍不得坐车,各自背着各自的包,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漫步。

她们住在胡同里一对老夫妻租的房子中,极狭窄,两人走进去连转身都困难,但正是这么个小房子,给了她们在陌生的大北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张翠再见到火车上那个男人,是她和崔风莲看完电影出来,坐在影厅门口的台阶上依偎着看雪的那个傍晚。

街上的雪已经堆得很厚了,她们靠着彼此的肩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又激动得红着脸讨论电影剧情,惊叹于怎么会有人那么漂亮,怪不得她能当电影明星。

正当她们冻得不行,对着电影明星的大海报依依不舍地告别时,张翠发现在那被大雪堆满的街道拐角处,竟然有一个男人突然面朝下砸进雪中。

她惊叫一声,拉着崔风莲赶紧去看。

等她们将男人扶起来,才发现这人浑身都是血,白衣服脏得不成样子,血污泥污混在一起,脸上也全是血。

崔风莲将男人扶去背风处坐下,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忽然看出这竟然是她们刚到北京的那天,在火车上见过的男人。张翠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问:“你是惹了什么人吗,怎么被打成这样啊?”

男人奄奄一息,他喘气的声音像破烂的风箱,鲜血自唇角溢出。在这一夜的寒雪中,他脆弱得像一块薄如蝉翼的冰片,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他眼里的悲伤是张翠永远也忘不掉的。她哭得眼泪也在风中凝成冰,但男人涌出的鲜血冻结得更快。

男人将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只钢笔递到张翠手里,嘶哑地说:“要是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人来找你,就把这只笔给他。”

张翠和崔风莲都吓了一跳,紧握着彼此的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呼出的气在风中已然不见白雾,崔风莲知道他要死了,人死之前,体温会逐渐凉掉,在冬天就呼不出来白气。她莫名有些悲伤,大概是对一个样貌优越的男人将要死去的遗憾,然而她并不是医生,拯救不了生命,只能静静听着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留下最后几句话。

一封信,一支钢笔,男人最后撑着残破的身体,扶着墙站起,朝着巷子的深处一瘸一拐地走去,最终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再也看不见踪影。

张翠害怕极了,她带着钢笔和信跑回家,抱着崔风莲大哭,眼泪就落在那封用牛皮纸包好的信封上。

她知道,她们本不该打开这封信。可是留在北京的这一年、两年,始终没有一个金发的外国人来找她们。直至张翠要回乡了,那封信还压在她和崔风莲共同的枕头下。

最后一天,张翠实在忍不住了,她剥开牛皮纸,抽出那封信,让崔风莲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可惜的是,崔风莲也不会念,因为那信是用英文写的,大大小小的字母堆在一起,她们什么都看不懂。但信的末尾留下了一行中文,崔风莲清脆的声音柔缓地念出那行字:“我死于悠悠众口,我活于你的心中。”

“什么意思……”张翠茫然。

崔风莲摇摇头:“看不懂。”

“好吧。”张翠不免有些失望,她保存了这么久的信,竟然只能看懂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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