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你,你你你竟花完了?那是给顾大娘的!”
周彦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激愤已先一步脱口而出了。他怒眼圆睁,结结巴巴地喊,似要冲着小满发火,又因几分愕然火不起来。
“是啊,几乎花完了,专门匀出来二十两,要拿过来给你们嘛。”
小满一边点头,一边抬眼去看周彦。两人像是要比谁的眼睛更大似的。
湖岸边,停靠着的小船人家打起灯烛,暗黄的光晕散开,随水波摇晃。船上亮一盏,水面映一盏,一小丛一小丛,像流萤。
常泽川望向远处的光芒,眼神逐渐失焦。他感觉这片土地不真实,眼前的人也不真实,好像游戏建模,自己不过是个跑任务的“玩家”。
目光回转时,他仿佛看见两人眼波流转间燃起电光火石,噼里啪啦——他们的精神都不太正常。
一个两米多壮汉,一拳能把人的脑子打爆,气急了就四处找锄头,发作时凶悍异常,堪比猪刚鬣,看起来像犯罪分子。
一个身量较小,没有痛觉,动不动嘻嘻怪笑,貌似徒手撂倒了姓钱的和他的小弟,应该是个抢劫惯犯,没准正在被衙门通缉。
恐怖如斯。
他是文明人,是现代公民,实在不想和这些野蛮怪咖多有交集,唯恐日后遭波及,再生事端。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唉,这下完了,辛辛苦苦白干,全被人截胡!”他往旁边挪了挪,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这下不关我的事了,这位小满姑娘抢了你们的钱,你找她去讨要吧!至于我那五十两还是二十两,我也不要了,你们分,我走了。”
说罢,就想撒腿跑开。
就在他将转身的前一秒,小满眼神扫过来,冷喝一声:“你站住!”
常泽川暗恨,不敢再跑,双眼对上她的脸,问:“还要我做什么?”
“跑什么,我有事要你帮忙呢。”小满说着,点了点周彦,正色道,“这位……大哥,也不用着急,我既然错借了顾大娘的钱,再借回来就是了。”
常泽川神色古怪,像是嘴里飞进一只臭虫。
“借?你这回又打算抢谁的?”
小满白他一眼:“笨!”她右臂支起,摸着下巴,一副沉思者的模样,“当然是继续从姓钱的那里借了,不过,那些钱也不是姓钱的,要找他背后的人借,叫什么名字来着?”
“曹宽。”周彦道。
“对,曹宽,就是他了。”小满眸光闪动,神秘一笑。
常泽川感到不寒而栗。
*
淮水侧畔,僧伽塔立于山峦,身呈八角,密檐疏层,砖石凝辉。其檐角轻挑,下悬着小巧铜铃,风过处,清音袅袅。
塔刹高阁之内,老者身形伛偻,凭栏而立,他捏着外蕃的水晶千里镜,怼到眼前,那远航的宝船,也是在天际缩成了一圈细小的点。
“施主,起云宝船如时而发,您可以不必忧虑了。”
江风揉乱年轻僧人灰色的衣袍,搅散角落里燃起的袅袅香烟。
“是啊,有四海商会的白砚先生在,我还用操心什么呢?”老者想起那位沉静少年,不禁赞叹,“青年才干啊。他不光负责此船的改造,还连带监护通航事宜。咱们于吉商队只用管一半的事,顺着航线,明日通淮安,延永乐漕运北上京师。纵然路途有损,也祸不到商队的头上。几乎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眯起眼,转动千里镜的嵌管:“但是曹宽还是搞砸了。老夫倒不怨他,本来也没有仰仗这个女婿能做成什么事,只是心中遗憾终究不能完成了。”
“施主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尽人事,听天命,您已无愧于心了。”
“慧空师傅,你看那百年前如巍峨巨山劈开万顷波涛的宝船,终沦为以供高门观赏、涂妆抹彩的玩意儿,屈身浅水,峡湾和沟壑之中!”
天际处,残阳似被暮霭洇染的熔金,沉甸甸地悬于水天一线上,将余晖倾洒,给滔滔水波披上一层潋滟金衣。
“施主慎言。”慧空上前一步,关切询问,“天黑了,江风大,寒气重,您快回来吧。”
老者转过头,眼里激出两行浊泪,捶胸悲叹:“我恨啊,我真恨!老夫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小师傅,看在我们交情一场,求你帮帮我!”
他垂首欲拜,被慧空揽住。
“冯施主,你说吧,我会帮你的。”
冯翻直身,靠近慧空:“老夫不能将这些东西带到坟墓里,趁着现在精神还好的时候,将之发卖,又怕所售非人。我家子孙无能,只能交托小师傅来断查了。”
“盟主。”
由远及近传来迅疾的脚步声,一个劲装短打的蓝衣男子噔噔夺上梯楼,插入两人中间,打断了慧空的话。
他生得五大三粗,面上一道狰狞刀疤,更显凶相,斜睨一眼小和尚,见人两颊微丰,面含稚气,不觉轻视,欲言又止。
老者摇摇头,让他不必顾及,慧空却识趣地走开了,只留下一句话。
“是非良人,小僧也不敢担保。”
他是个有慧心敏性的人。本无意卷入江湖纷繁事务之中,更不想祸及自身。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管,凡事皆有定数,万物自生因果。便等待,将东西转交给如约而至的人。
刀疤移步老者身侧,低头抱拳:“冯老,冷蝉衣来了,在曹府留了信。”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纸花,双手奉上。
冯翻没有接,又举起千里镜,向远处眺去。
“让府中所有人先行离开,招呼盟中兄弟布阵迎候。”又问,“钱非现在在哪?”
夜风卷至高处,猎猎作响,撩动他斑白的须发,也催生了喉中的痰结,直逼他猛然咳了几声。
冯翻枯瘦的手随之抖动,焦圈缩在码头中的三个人之间。
刀疤忙从案几捧上一杯热茶:“被人打晕后,扒光了衣服扔在一只废船里,刚刚醒来,发觉自己捅出篓子,哆哆嗦嗦跑回府收拾东西要逃。要不要把人绑了?”
“不用,随他吧,只去找是谁抢的银票。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冯翻抿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又将镜晶定在码头上一个木色曳撒的少年脸上。他遥指过去,道:“不过,记得把银子送还给人家,毕竟替曹宽擦了屁股,我们不做背信弃义之事。”
天完全黑了。
江水仿若一条蜿蜒的黑龙,正向着远方奔腾而去,无穷无尽。
刀疤顺着冯翻的指头看去,只见一团黑影,记下那个人的身形轮廓,却没辨清面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