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猪肉吗?”
常泽川往袋子里瞄了眼,看到油亮亮的深色肉脯。
刘德明点头说是:“黑猪五花,老家养的,味道可香了。”
谁知眼前这位公子哥并不买账,他转过头,轻笑:“我不吃猪肉,总感觉有股猪骚味,受不了。 ”
声音不大,悠悠飘来,听在刘德明耳中却如遭雷击。他上翘的唇角一僵,把手里的袋子捏紧了,讪笑两声,悻悻离去。
跨出办公室的门槛时,刘德明的胖脸已经涨红了。
第二天,全部门的人都知道常泽川不吃猪肉。甚至在他带薪拉屎时,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一个浓重白话口音的人咯咯笑道:“刘胖子还想巴结人家,谁基人根本不漆猪肉哇,还道有骚味!你乜见昨天,胖子那个脸色,难看得很。”
另一个低哑烟嗓也跟着嘁嘁笑起来。
“太子这样说也不奇怪,他一直不近人情。”
“都叫他太子做什么讲?我今天听吴姐也说系太子唔。”
“老总的亲侄儿咯……你没听说过常卫东吗?”
声音渐低下去,常泽川都猜到他们要说什么,尽管不想去听,可零散蹦出的几个破碎的字词,还是钻到了耳边。什么股东之一,什么集团公子,什么局长外孙,以及离婚丑闻。像是一串加密电报,但关键词居然经重音强调,变成了完形填空的正确答案。
而后,他们爆发出一声怪叫。
“我知道那事,听说同性恋会遗传,那太子不会也?”
“嘿嘿,那你小子说不准有机会,还不好好打扮一下。”
喂,这还公共场合呢,说悄悄话也不背人的吗!常泽川汗颜。
他心生几分好奇,扒门去看。透过细窄的缝隙,依稀瞧见一个带着黑框眼镜、身量矮小的卷毛。
他名叫胡青山,是常泽川在公司内难得存有印象的人,因为口音很特别。不过就算他喜欢男人,这副姿容,还是丑拒了。
胡青山刚从农大毕业,昨天才入职,今早还特地跑到他跟前刷存在感,热情地打招呼,说学长好呀。
“你说他这种背景,还肯屈尊来这?”胡青山问。
“术业有专攻。我听说你和他本科是同校,不过人家后来出国了,好像是康奈尔大学吧?学的动物科学。他没毕业就在农垦集团挂了顾问的名头,后来就顺势来这了。其实这种人,上不上班都跟玩一样。”
“太子爷和我们到底不一样,我们没的选,人家可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咯,挂不挂名都一样。”
“人各有命啊。”烟嗓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两人很快解手完毕,嘻嘻笑笑离开了。
常泽川这才起身,冲水。哼着歌儿走到洗手台前,猛地摁了好几下洗手液,仔细揉搓手指,并对镜拨了拨额前碎发。
他听了一嘴自己的八卦,依然面不改色。
早就习惯了。
虽然说得不太好听,言语间酸酸溜溜的,倒也不算歪曲事实。
常泽川任职的单位是省农垦集团下的分公司,位于市郊,地处偏僻。薪资待遇算不上高,刚好温饱,但胜在轻松,稳定。承蒙舅舅关照,他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潇洒、滋润。
每天来坐个三五钟头,偶尔视察场地,配合领导来宾拍照,时不时也给一些作物批注理论指导。他学术不精,各种理论照本宣科,东缝西抄,倒也没人真把他的意见当回事。
这一个职员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足以让他维持活人的形态,勉强给父母那无处安放的脸面一个落脚点。也许根本没人在乎。
半月以后,公司众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成分,纷纷敬而远之。
常泽川自是懒得搭理,乐得清闲,下班后钻回他深山老林的独栋别墅里。
来这里没待够一个月,硬生生混成了高岭之花。如今又出了痛斥猪肉一事,更是没人敢来他跟前说一句话。
窗外的天空阴郁惨淡,是潦草的灰白色。
常泽川刚出楼道,豆大的雨珠斜斜浇到身上。他瞥见停在大院侧后方的车子,咬了咬牙,冒雨跑去。
刚跑两步,脚下打滑,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头顶却骤然响起一道小孩的哭喊声。
“妈妈!花盆掉了!”
他仰头,乌黑的圆顶盆底像一座大山向他压来。
常泽川被砸了个结实,直直摔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他心中咒骂:哪家熊孩子!
*
正德十五年,初春,盱眙县义堂村。
天空下着小雨,淅淅沥沥。
几个孩童躲在树丛边,正鬼鬼祟祟商讨着什么。
其中一个挂鼻涕水的女孩使劲吸了吸鼻子,频频看向那边瘫倒在地上、悄然无声的少年,弱弱道:“他不动了,不会死了吧?”
她旁边的男孩急忙用手堵她嘴巴,压低嗓子:“呸呸呸!他顶多就是昏倒了,我们拿几个石块,还真能把他砸死不成?”
“可他若没死,醒来后是不是还要找我们报复?”
为首的男孩身材壮实,浓眉大眼,一脸坚毅。
他扫视众人,拍胸脯保证:“大家放心,砸他头顶的石头是我扔的,我铁牛一人做事一人当。更何况他先欺负彤彤,谋害小白,整日跟着刘胖子狗仗人势,这回落单被逮住,是我们的正义报复,他罪有应得!”
铁牛年岁最大,略识几个字,又常去镇上摊子听书,很懂些江湖道义。他安抚罢大伙,几步跳出丛林,上前查看那个倒地昏迷之人——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双眼紧闭,气息微弱,苍白的脸上布满水珠,额角边有一圈血迹。
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神情,他看起来居然长得十分漂亮,纤瘦精致,俊逸非凡,简直像个女孩子。
“铁牛哥,还下着雨,他要怎么办?”又有一个小孩跑上来,担心地看着两人。
“我来善后,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不行啊!我们还,还是一起吧,让柱子把家里的推车找来。”
雨还在下,简陋的木板车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
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滴到脸上,常泽川腮边不住发痒,鼻子皱了皱,刚想伸手去挠,浑身又被一颠,四肢像是要散开。
他突然唔地痛呼出声。
几个娃娃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动弹,见他不似要醒来,才飞快推着车,紧赶慢赶到常家,把人往地上一丢,就撒丫子全跑开了。
常小环听到声音,去打开屋门,一眼看见常泽川全身湿透,脸朝地面趴着。
她慌乱地喊人:“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