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火焰猛地蹿出,热浪扑面打来,顾游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被鼓胀起的烟雾熏得眼睛发酸,他克制不住留下生理性的泪水,发际线旁边也都是被烘烤出来的汗水,身上衣服也是半湿状态,十分狼狈。
他侧着头往旁边蹲了一点,又将手里的金银纸钞往火盆里放了几张。
他在上坟。
他姥姥姥爷和妈妈都埋在姥爷的老家,九龙镇下面的枣核村。村里还有些跟姥姥姥爷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还活着,看到他,还问他是谁家娃的。他报上姥爷姥姥的名字,被拉出几个隔了不知道多远的表亲。
他姥爷当年从前线下来被分到九龙镇的公社,安家落户后也不怎么回村里。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顾游妈妈出车祸走的时候,他说女儿比他早走,前面没他引路,怕是看不清来处,唯物主义了一辈子的老同志硬要把顾游妈妈葬回村里。
最后选了枣核村老房子后面的竹林,那里已经成了荒地,竹子繁殖很快,老房子连地基都没了,只剩下几面还没人腿高的土墙。后面到姥爷自己要走的时候也给自己也选在这里,到姥姥的时候,自然而然跟上。
所以现在顾游真正的家人们都埋在这片荒地里。
他是偷跑回来的。
徐津禹说了那样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超过了他心里承受的限度。于是他找了个机会背起自己的包,就从救生通道落荒而逃。
第一次在耀岳国际被迫留宿给他的印象太深,现在他每换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消防通道,住酒店就更是。酒店毕竟是公共场合,甚至还会专门在房间里挂上消防通道的位置,这让他的逃跑相当顺利。
他从酒店出来就打了辆出租车随便找了位置停下,然后叫了顺风车直接回了鸡婆山。
火舌舔舐着花花绿绿的纸张,越发气势汹汹,但很快没有了可燃物,它变得有气无力,直接全部熄灭。顾游愣愣地看着三块新旧不一的墓碑出神,他脑子里刚才的情形还在一遍又一遍的重映。
他到了鸡婆山,见到了师姐,对方眼中全是愤懑和委屈,她甚至都没有让他进屋,而且直接把他拦在了墙角。
尽管压低了声音,师姐说话的语气还是尤为尖利,问他来干什么,说用不着他假惺惺通风报信,就算她男朋友是个心机渣男又怎么样,邓楚良再怎么说也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
他看着她眼中的水花,不知所措,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说对不起。
然后他听到了师姐真正想说的话。
“对不起什么,我该谢谢你。”师姐满脸都是讥笑。
“你看看你,都是一边刺绣一边读书,偏偏你考了重点大学,我就去了个破三本。你在展会一露面就能红,而我坐那儿三天连个水花都没冒出来。现在还要你亲自来告诉我,我的男朋友费尽心思是冲着你那个不得了的舍友去的。多稀奇,这么天南地北的都还能牵扯到一起。我们都不在一个学校了,甚至不在一个省份了,顾游,为什么还是跟你牵扯不清,为什么总是你,从小到大都是……”
他一直沉默听着,等她发泄过后才说他会去跟师傅说清楚。
师姐却慢慢找回了理智,沉默了好久才重新开口,也不再愤世嫉俗,反而有点灰心丧气,“算了,没什么可说的,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着你撒火。”好像又恢复成了会照顾他,担心他的师姐。
顾游就觉得,人怎么会这么复杂呢,要怎杨拨开弥彰,才能看清所有?
师姐真的怨恨他吗?或许有吧,但可能她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顾游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灰意冷,“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师姐,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当师傅的继承人。”
宁海瑶再次沉默,脸上有释然又有冷漠,看着顾游像是新认识他一样。
顾游又闭嘴不言,宁海瑶却又克制不住再次抱怨:“你说不抢有什么用,我爸恨不得连着我这个女儿打包一起塞给你。”
顾游只摇头,宁海瑶就没了再交谈下去的欲望,顾游终于进了宁家的门。
后面发生的事情顾游越回想,就越感觉好像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参演了一部狗血剧,他清楚地记得里面每个人的片段。
整个宁家的人都被叫了过来,顾游先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宁全提出解除婚约。
屋子里的众人表情各异,师傅和大师兄不出意料的勃然大怒,骂他狼心狗肺嫌贫爱富。大嫂和二师兄虽然不理解但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师娘面上虽然愠怒却又带着释然和轻松,而师姐则是全然置身事外。
只是顾游接下来的话成功让她也大吃一惊。
他说,他跟男人在一起了,那人是他的大学舍友。
所有人陷入兵荒马乱当中,师傅操起了手旁边的锈架,大师兄将他架起里好叫师傅更好动手。反而是一直吊儿郎当的二师兄出来拦人,师姐满脸复杂让他赶紧走。
他就一片混乱中被逐出师门了。
从师傅家出来,他买了香蜡纸钱又一路赶到枣核村,直奔这片荒地。
顾游看着墓碑前的火焰渐渐熄灭,下午的事情,好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再怎么回想,都始终像是在他脑子里隔了一层,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一会儿觉得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一会儿又觉得他好像在背台词。
沉浸,抽离,再次沉浸,再次抽离。
从未有过的混乱和迷茫。
他甚至有点开始怀疑他下午真的去过师傅家么,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甚至挨到的打也是真的吗?
眼见着天色变晚,顾游拖着步子离开荒地,穿过村子慢慢往出走。
枣核村到九龙镇其实不远,就五六公里,步行只要一个多小时,顾游回到村中的大路上,估计赶上晚饭时间,外面的人多了不少,见他是个脸生的,俱是一脸稀奇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