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钰想了想,屁股往后一坐,摇头晃脑随意道:“朝廷的银子哪有这么好拿?除了地下水、暴雨泥石流这些少数自然灾,就是矿难了,还有……”
沈文誉打断了他:“爆炸算是矿难吗?”
范钰想也不想,啧了一声:“那当——”
话音未落,几人俱是陷入沉默。
唯有夜晚更漏不尽,如雨落屋檐,一滴、一滴地砸下,不知从哪来的冷风挑着时候穿堂而过,刮过肌肤,在几人心中均是激起阵恶寒。
范钰喃喃道:“不至于吧……”
不管心中怎么想,沈文誉都没过早下定论。
“好了,辛苦你今日过来提供的消息,”沈文誉手背往外挥,示意裴止弃送客,“但现在很晚了,也该歇息了,我们明日动身会多加注意。”
“可若您猜测为真,那陆阳泉贪的这几笔……”范钰还想说什么。
“倘若没什么别的消息,”沈文誉温声道,“还是先请回罢。”
“我的意思是!”范钰急道,“明日得改地方。你们打算去昙山矿洞?那地儿爆炸案之后被炸得鸟屎都不剩一点,方才说的东四矿、东七矿都在乌金山区那块儿的矿场,那地儿大,人多,你们若是打探消息,不如去那里!”
……
回到眼下。
沈文誉端起土坯捏的茶杯,将热气浅浅吹去,接上了裴止弃方才的问话:“就是这里。”
裴止弃有些奇怪,多看了沈文誉两眼。
这地方用具不算好,杯具也糙,大抵是就地取材,下雨后在地上随意挖了一点泥土,就着锻造的火坑烤出来的杯子。杯子们生平坎坷,于是长相也有些不太善良。
沈公子向来对这些丑东西敬谢不敏,眼下怎么非但赏脸碰了,还要喝?
沈文誉对上他目光,将手中的那杯水放在桌上推过来:“不是还渴吗?喝吧。”
居然是给自己的。
无事献殷勤,非这即那……裴止弃瞥他半晌,将杯子接了过来,把“奸盗”就着水一起喝了,手背随意擦过下颏水液,哑声道,“那便动身罢。”
沈文誉到此时算是彻底确认,裴止弃自从踏足于此,心情不能说烦乱不堪,只能说是糟糕透顶,别说是水了,就算是里头掺了情药砒霜,也会眼也不眨地喝下。
“你若是不愿,就留在这里罢,我去不了多久。”沈文誉拧了眉,平平开了口。
他不希望私人感情掺杂其中,影响查验进展。即使知道这对他来说都不公平。
可公平不过上位者的权利,只是这样都能魂不守舍,裴大人空长的年岁恐怕都长到了狗肚子里,幼稚得有点可笑了。
“不必。”裴止弃二话不说否决了。
可对面之人的态度比他还冷硬,沈文誉冷冷道:“反正也得有人留在这里,随时注意那些监工的动向,顺便应付问话,不然两人都不见身影也太过可疑。”
裴止弃耐心道:“你一个人行动未免太过危险,现在还落着小雨,往里走进山更深,更何况很多北人不会中原话,沟通也不便,我至少得护你全须全尾回京城。”
说到这里,裴止弃忽地压了眉宇:“你担心我瞒你?”
“朝廷上裴大人一句‘不过十几人’换来一个养兵练武的校场,”沈文誉的语气好真诚,“如今在这里惺惺作态有什么用呢?”
他在说当时矿炸一事传入京城时,裴止弃那不甚在意的反应全然令无数族人心寒。
“留在这里,还能继续自欺欺人,说一句我不过是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然后继续好眠,可离开了就不一样了。”
沈文誉微微起身,自桌面俯身而去,近乎咬上裴止弃的耳,话语中总似带着蛊惑,将人一步步无知觉引入深海,“离了这里,遭遇坎坷都入了眼,夜里辗转间都不会放过你,梦里都是人期盼的眼,你还能假装全然不知么,裴无啊……”
最后三字咬在齿间,恍若叹息。
裴止弃整衣危坐,表情毫无波澜,只是拳头蓦地攥紧了几分。
裴止弃的容貌被易容遮了大半,原本还算人模狗样的五官被捏的朴素,北人的特征也不再那么明显,可这般容貌哪怕再普通,也是数以万计北人们梦寐以求的模样。
将军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语气十分平静:“三番两次挑衅我做什么?换点新意,我不吃你这套。”
“……”沈文誉缓缓坐回去,闻言,真诚地弯了眸子笑起来,“我可没有。”
“事不过三,”裴止弃靠着椅背,手闲闲地垂下来,姿态很随意,“总说些叫人生气的话,唉,我若听信谗言气血上涌,一怒之下同陛下离心离德,难不成你乐得其见?”
沈文誉便问:“那你怎么不生气呢。”
“因为你那些恶语都不真切啊,”裴止弃点点自己的眼睛,“你那双眸子太漂亮,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干净的眼了,坏得不彻底啊,小鱼。”
沈文誉耸了耸肩膀,受了教:“下次一定注意。”
裴止弃:“倒也不是这意思……”
谈到这里再无可谈,二人一同行动的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只是为了减少时间,裴止弃往西边西矿的方向去,而沈文誉往曾挖出过地下水的东矿去。
沈文誉撩开门口的帘子要往外走,手已经抬起来了。
裴止弃不知道为何,看着他将要离开的背影,胸口忽地像是挖空了一块,莫名不安,几乎是循着本能喊住了沈文誉。
“嗯?”
沈文誉侧过头,为了行动方便,他原本及腰的长发高高束了起来,发尾随着动作滑向半边肩膀,露出冷莹的修长后颈,逆着模糊的雨,身形清瘦近妖。
裴止弃张了张唇。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沈文誉,当然也就不知道眼下该说什么,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无事。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