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潮水褪去,沙滩万点斑驳,此时讨小海最有意趣。竹蛏狡黠,卧于深沙之中,石蟹霸道,挥鳌钳以相搏。唯牡蛎厚道,常成群附于礁石之上,取之无尽。”
每张纸上都是这样的只言片语,似乎只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并无甚关联。
宁澈有些迷茫的看向夏绫:“她写这些做什么?”
夏绫摇了摇头:“接着往下看吧。”
两人在榻上对坐,将匣子中的纸一张一张展开。很快,两膝之间的被子凹陷处就堆满了纸张。
在又展开一页字迹稍多的纸笺后,夏绫忽喊道:“阿澈,这一封有提到你哎。”
宁澈放下手中的纸张,一下坐直了身子,凑到夏绫身边同她一起看。
夏绫双手将纸展平,清了清嗓子念到:“沉疴缠身,辗转难寐。恍惚中闻一二声婴儿啼哭,惊觉坐起,却见四野空空,长夜无明。忽而忆起,我还生过一个孩子,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孩子。”
这是宣明二十五年的初秋,暑期散去,风中没有了余温,似乎也带走了生气。
傅薇在病痛的折磨下,已是形销骨立。这几日,她夜里总是反反复复的做梦,梦见浣衣局的那间小房子,梦见生产时身体如被碾碎的痛楚,梦见那个小孩子奶声奶气的管她喊娘。
在又一次梦见有婴儿哭声时,傅薇惊坐而起,下意识的将手搭在小腹上,却发现肚子干瘪,是空的了。
这是她在有孕时常做的动作。在她初知道身体里多了这么个东西时,她试过淋雨,试过从高处跳下,试过故意摔倒从台阶上滚下来。当她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擦划的伤口痛的她忍不住呻吟,而肚子却安然无恙时,她终于疲惫的意识到,肚子里这个东西,怕是甩不掉了。
再后来,傅薇发现,肚子里长出的这个东西,竟然是会动的。在最后的一两个月里,她时常将手搭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既怕里面的东西动,又怕它不动。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东西活着或者死在自己的身体里,究竟哪个更可怕一些。
直到一朝分娩,一声啼哭,她在这世上,突然多了个孩子。
傅薇了无睡意。她披了件衣服,颤巍巍的挪下了床,坐到桌前把灯点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应该写些什么。
“虽然我不敢承认,但有几次在看着他时,会忽而觉得,他的确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孩子。”
“阿澈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在写到“阿澈”这两个字时,傅薇的笔锋明显慢了一些,“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他出生是在清晨,那是一天当中海面最为澄澈的时候,于是就这样叫他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时起,这个孩子身上就在潜移默化间烙上了我的痕迹。”
“这个孩子,我养了十年。我想,自己一定是个糟糕的母亲,我一定没有做到像我娘喜欢我那样去喜欢他。可是他呢?他好像很喜欢我,且那种喜欢是无条件的,无论我怎么冷落他,躲避他,他都愿意抱我,亲近我,等我回来。”
“似乎即便是陌生人,面对这种善意,也该礼貌回应。可是对于那么小的一个人,我却没有办法做到。我好像是一堆枯柴,而他像是一团火,我每一次对他的心软,都好像要从自己身上劈下一块骨头,再抛进火堆里。我该认命吗?可那样的话,就是背叛了我自己。我是不是该承认,这天下的女子,只要强迫她们生下一个孩子,她们的一生就必须活在顺从于规训中?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所以,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可阿澈,他却成了我最亏欠的人。这种愧疚没有出口,很多年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同他和解,也不知道该如何同自己和解。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当能看到生命的尽头时,从前的那些事倒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阿澈,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希望他也能找到同自己和解的方式,希望他的余生自由安乐。”
傅薇写完这些,佝偻着身体坐在桌案前,费力的喘息了几口。在自己床头,她捧出一只上锁的匣子出来,摸出钥匙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压了很多她自己写的纸笺,都是她一想起来,就能开心很久的事情。
这一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记忆力也大不如前。她很怕,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会忘记从前开心的事,爱她的人,甚至会忘记回家的路。
这只匣子里,装的就是她的一生。
傅薇看了看自己方才刚写下的新纸笺。想了想,又重新提笔舔墨,最后又写了一句话。
“不要再等娘回家了,因为我要回自己家了。”
夏绫读完纸上的字,似乎被那些文字又拉回了宣明二十五年,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夜晚。
她有些无措的抬头看向宁澈,却见他也怔愣的盯着那张纸看,眼睛不知从哪一句话起,已经湿红。
“阿澈,阿澈。”夏绫心疼的捧住他的脸,“你别哭。”
宁澈哽了哽喉咙,沙哑的开口道:“她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
夏绫用力点头:“是,你是。”
“她说我很好,她不恨我,她从来都不恨我。”宁澈说着说着,忽然间泪如雨下,伏在夏绫怀中哭出了声,不住重复着,“她不恨我,她也觉得我很好,我很好……”
这是傅薇走后的第九年。景熙七年的第一缕春风,似乎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悄然而至,融化了封冻多年的寒冰。
随着旧岁一同离开的,还有那个在浣衣局被母亲推开的瘦小男孩。他从岁月中走出,朝着斑驳的旧日挥了挥手,送别了出海的帆船,转身奔跑进广阔的天地之间。
冬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