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的眼睫眨了眨,好像有数把锋利的刀,从夏绫背后的暗影中刺出来,将他割的鲜血淋漓。
“乔乔,我们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你我都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们走的路太不相同了。”夏绫说着,竟泄出了一丝浅笑,“你知道么,我为了将薇姨带走,顶撞过先帝,同你做过交易,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拿铁锹直接将她的坟茔破开,带她回家。我也曾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故去多年的人,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在这个的世道里,为一个女子讨个公道。”
在宁澈迷茫且凌乱的目光中,夏绫继续道:“阿澈,在做小乔的那段日子里,我真的特别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能同你平起平坐的踏实感。我整理书,翻译倭文,去抓倭寇,这些在你看来或许是小打小闹,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与你等同的财富与权力,但只要我还有点能养活自己的能力傍身,我就可以用自己的一份真情去平等的交换你的心意。若你愿意给我呵护,那我自然受之欣然,但你若不愿,我自己也能活得下去,而不是……只能巴望着你的垂怜与豢养。”
“但是薇姨不一样,她不如我幸运,她根本不可能获得你父亲的半分真情。所以她只能通过那种方式,以守住她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底线。阿澈,我想要离开,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怨,而是因为我对薇姨有愧。造成今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亲。凭什么施暴者可以以宽容者的身份享受万年福泽,而受害者明明受了伤害却必须还得感恩戴德?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言辞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是我爹他,他不是……”
“没有人否认他是一位好皇帝。”夏绫的语气中有股难以撼动的坚定,“我知道,在先帝接手时,朝廷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他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帝王,我也同样敬仰与尊敬他。但是阿澈,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其实真的很不能明白,为什么世人会觉得,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侵犯一个穷苦低微的女子的身体,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恩赐。可你看看现在的你我,这个代价,难道不大吗?”
大啊。这样的代价,在事情发生时浑然不显,却在几十年过后,仍能让人痛彻心扉。
宁澈喉咙间涌起一股委屈的酸涩:“乔乔,谁家孩子不希望娘亲能陪在身边,我只是……只是不想做个没娘的孩子,为何就这样难?”
“阿澈。”夏绫轻声唤他,“可是薇姨她,也不是天生就来做娘的。她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宁澈垂下眼,五指轻轻点在那纸诏书上:“但我好像……也没有退路了。”
夏绫看着他,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你不是说,到了我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再好好道一次别吗?阿澈,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都……醒醒吧。”
*
出了乾清宫,夏绫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茫然站了一会,好像突然就不认识了路。
乍一道闪电将夜空割的四分五裂,也让隐匿在黑夜中的巍巍宫城显了一瞬的形迹。
周遭弥散着一股大雨将至的潮气,裹挟着泥土味的夜风将夏绫身上轻薄的罗衫吹得翻卷飘飞。
她想了一会,带上小铃铛,往乾西五所走去。
宫禁中的西五所,沉寂的仿若一池被遗失在旷野中的深潭。自夏绫在宣明二十七年离宫后,这里已多年未有人居住,只是会有洗扫的宫人,在秋暮之时来清一清满庭的落叶。
夏绫推门进去,旧梦扑面而来,一切未变。
小铃铛似乎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在喉咙中呜呜咕哝了两声,跑去了屋檐下夏绫从前为它搭的小窝中。
夏绫走到傅薇的房间前,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锈锁。
八年了。
因过久无人踏足,房间中压抑着一股被封印已久的霉味。夏绫找出蜡烛,将灯一盏一盏的点了起来,直到将屋内照耀的亮如白昼。
从前,她们都不舍的这样奢侈的点烛火,以至于人不在了,竟还遗留下如此多未用完的灯蜡。
桌椅上皆落了一层沉寂的灰尘,夏绫去打了水来,挽起衣袖开始打扫。
她洗扫的很细致,当整个房间内纤尘不染时,桶里的水也已污浊到看不见底。夏绫并没有休息,而是取来一张包袱皮铺展到床上,打开床边的立柜,将傅薇存留在这里的遗物一样一样都清出来。
柜中堆叠的衣物皆浆洗的柔软干净,即便是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也不曾让傅薇失过半分体面。
这是她的坚持。
夏绫将衣物取出,弯身放到包袱皮上,可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一大滴泪水破睫而出。
之后,便如同决了口一般,夏绫双手撑在床沿上,低着头汹涌却无声的啜泣了起来。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这一刻,夏绫无法再欺骗自己。在这条路上,她唯一走错的一步,大概就是在她初识少女心事时,对那个人无可救药的动了真心。
一直以来,夏绫都在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宁澈是他的家人,所以同他只寻常相处,让心绪平和的如浣衣局老屋外那一锅没有什么味道的白粥。
可是。
是谁,将已看过许多遍的书信压于枕下,日日期盼着从南边寄来的那一纸相思。
是谁,在针工局的姐姐们说笑着要给她撮合一个对食的内侍时,却红着脸推辞到,自己已经有一位干哥哥了,他在东宫。
是谁,在皇太子大婚的那个晚上,枯坐在两人时常吃饭的屋檐下,一夜不眠。
那是在她年少之时的万千重心思,澎湃过,悸动过,哪怕到了今天,也未曾褪色过半分。
夏绫是如此的……喜欢宁澈啊。
但是,她不可能任由自己安睡在傅薇用血泪堆叠的温床之上。
作为一个女子,去守护另一个女子的尊严,已是她决意要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