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才发现,这人她认识,是常跟着谭小澄干活的一个小内侍,平时都叫他小吴。
自谭小澄当了秉笔,虽不似司礼监其他人手下都有一大帮人能支使,手底下也总得有一两个能帮衬上的人。他便自己挑了两个性子踏实,愿意跟着他干活的,手把手的亲自教他们。小吴是一个,还有一个小金,两人都不过才十五六的年岁。
墀台下的地方不显眼,夏绫见小吴自己孤零零的跪在那,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他似是挨了打,两边脸颊上都带着伤,眼眶也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趁着雨水打在脸上不显,偷偷哭了一把。
夏绫握紧了伞柄,觉得冷意好似又深了几重。她抬头往墀台上看去,忽然有些不敢踏上台阶了。
瑶瑶还在那里吗?夏绫多希望她已经回去了啊。
可是没有。
夏绫撑着伞慢慢走上石阶,越过重重雨幕,见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跪在巍峨的大殿之前,渺若沧海一粟。
或许是因为冷,纪瑶的双肩瑟缩着,身体微向前倾,双手一直在攥紧膝盖前的衣裙。雨水将她头上不甚繁复却依旧端庄的珠翠洗刷的不染一尘,凝结的水珠顺着她耳垂上泪滴状的吊坠一滴滴落下,她就这样执拗而沉默的跪在雨中,以一己之微力,试图与庞大的皇权相对抗。
夏绫走进大殿的廊庑下,将伞撑在一旁,掸了掸衣袖上的水气。
她见在门口值守的人正是小金。小金垂着手,鼻头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哭过。
“小金,”夏绫走过去,低声问道,“小吴是怎么了?”
看见夏绫,小金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这个年岁的孩子,还没学会怎么把事情都藏在心里。
“小乔公公,”小金的声音发哑,“中午的时候,奴婢和小吴帮着师傅一块伺候茶水,小吴不过随口说了句,替皇后娘娘觉得不值得。哪知师傅却严斥他犯了大忌讳,让他到底下跪着去,还得自己掌嘴。”
他口中说的师傅,便是谭小澄了。这孩子也是倒霉,挑这时候往枪口上撞,也不怪谭小澄罚他,要是让皇上听见,便不是挨几下打的事了。
“你师傅也是为他好。行了,别哭丧着脸了,不然叫你师傅看去,你也得挨说。”
夏绫心里烦闷的很,却还是宽慰了他两句,才往殿内走去。
宁澈依旧在书房,几个时辰过去,竟然都没动地方,也不知他到底是有多少公务需要处理。
仍旧是只有谭小澄一人守在御前。夏绫走到门口时,正见谭小澄捧着杯盏出来,是要去添新茶。
两人打了照面,谭小澄没有如往常一样同她无声的打个招呼,而是低着身子朝她行了半礼,以示问安。
这是彻底要与她生分的意思了。
夏绫心中也清楚,谭小澄怕是已经猜到她同皇上的关系不一般了。且小汤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孩,谭小澄若想求证,易如反掌,只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可她就是不明白,小汤还能坦然的拿她当姐姐,当朋友,但谭小澄就一定要同她划条界线。
主子和奴才之间的界线。
谭小澄觉得她同皇上是一类人,所以刻意疏远她。
纪瑶也觉得她和皇上是一条路上的人,因为怨宁澈所以也避着她。
真是可笑。世人为何总是惯以宁澈为标准,来判断该怎么对待她,可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啊。
夏绫踏进书房,对宁澈道:“我回来了。”
“哦,回来了。”宁澈搁下笔,依然静水无澜,带了一丝客套的笑,“中午吃的还好吗?”
夏绫没有接他的话,却说:“皇上,外面下雨了。”
“嗯,听见了。”宁澈淡淡说,下意识的揉了揉肩膀。阴天下雨,又坐了这么久,是到了该疼的时候了。
“乔乔,你帮我去把这本书译一译吧。”宁澈说着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并不厚实的倭文书,“钟义寒不是被关起来了么,你帮帮我。”
夏绫走过去把书拿来:“你不说这段日子都没空看了么?”
“今天突然又想看了。”
夏绫哦了一下。她知道,宁澈并不是真想看译文,而是单纯的想给她找点事情做。
夏绫抱着书回去,出了大殿,隔着廊庑滴落下的雨水织成的雨帘,又看到了跪在雨中的纪瑶。
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头也比方才低了许多,大概是快撑不住了。可她仍旧倔强的紧咬着下唇,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
可就在这时,纪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朝大殿的方向望去。恰与站在屋檐下的夏绫目光交汇。
夏绫的心头霎时紧缩。
她说不清纪瑶的目光中有什么,绝望,悲凉,却又有些,解脱。
莫大的恐惧忽而在夏绫心中蔓延,不知为什么,她蓦然觉得,那是濒死之人才会有的神色。
纪瑶望着夏绫,竟对她浅浅的笑了一下,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
回去。
夏绫彻底慌了。
她急于冲入雨幕当中去,甚至都忘了要打伞。冰冷的雨水已触及上她的面颊,可忽有人在此时拉住了她的衣袖。
夏绫回头,见身后之人是谭小澄。
“小谭哥?”
谭小澄拉着她,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乔,你那么聪明,我都能看出来的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谭小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我不知道主子究竟能纵容你到何种地步,但他能那样待你,你在他心中一定是分量很重的。所以即便你抗旨去劝了娘娘,他也会宽宥你,可是他心里恨的却会是娘娘。”
谭小澄点到为止,因还要回去上值,对夏绫拱手揖了一礼,匆匆返回了殿内。
徒留夏绫一个人站在宫檐下,深深吸了口湿凉的空气。
谭小澄说的对,她确实不能这样冒失的去找纪瑶。可如果她就这样冷眼旁观,她就永远会对纪瑶有亏欠,一个人情欠上一辈子。
可是,瑶瑶啊。
在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纪瑶都是她还能走下去的支柱。
在傅薇病重,阿澈却不在宫里的时候。
在傅薇病危,她却无人可求的时候。
在傅薇过世,她被打的浑身是伤,无人给她上药的时候。
在西五所那些几乎要扛不过去的日子,都是纪瑶在扶着她往前走。
夏绫闭了闭眼,转身往殿内走去。
她的脚步极快,生怕这股冲动会转瞬即逝。进了书房,她片刻没有耽搁,屈膝直接跪在了御案前。
“皇上,我想替娘娘求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