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能接受。
接受命运带给他的缺憾,带着那份不完满走下,然后尽可能避免制造新的遗憾。
这些事他心里都明白,再想起来的时候,其实情绪上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大的波澜。
但一开口,却没说出来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他强行定了定神,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才医生让我签了病危通知书,说如果情况危急,会给奶奶上心脏起搏器,还有呼吸机。这样似乎只是靠着医疗器械吊着人的一口气,我不知道奶奶希望不希望自己最后的时间是这样的,但是当时医生在催,我只考虑到了奶奶能不能活下来,没想到……”
那只谨慎收回的大手再一次放在了他的肩膀上,顾建海在心里无声感慨,儿子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个人照顾奶奶,一个人照顾自己。后面的事我会找人解决,你不要自责。”
这些年他一个人过得不容易,消沉过,沉迷赌博,酗酒。
他怀疑过自己被命运针对,于是也就对全世界失望。他给家人带来祸害,光是想一下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和孩子因为自己而遭遇的一切,他都自责愧疚地恨不得将自己杀掉。
香港的高楼很多,他不止一次爬上深入云端的天台,站在风声猎猎的楼顶边缘往下看。
他没有力气直面自己的人生,更是没有脸面回头看被自己殃及的家人。
在赌场,他差点因为欠钱被人砍掉手脚,他在那里挨了前半生都没有挨过的毒打,差点被人卖去出卖器官。
最后因为过去做生意的那点经验,帮赌场的经理解决了一个小问题。
后来渐渐的日子才好起来。
这一晃,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
顾寻北对父亲的到来,仍旧没有产生太真实的感觉。
他发了会儿怔,才再次聚拢了目光,注意到面前中年男人穿的衣服:深蓝色的立领运动衫,还有卡其色休闲裤,左胸和腰带上分别带有极小的logo。
好像自己小时候,老爸就很喜欢这么穿,不仅是这身衣服,还有这个牌子。
然后他才意识到,老爸并没有问过他现在的情况,却在刚刚几句寒暄里准确说出来了他导师的名字,还有奶奶治疗的情况。
一开始他以为是妈妈告诉的爸爸,自己一个人面对奶奶的手术。
但现在看来,不止是这样的。
“爸,你最近忙什么呢?”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在那边儿投资了赌场,做了点儿新科技的生意,还算有起色。”顾建海对于承认自己又在做生意而感到有些腼腆。
他是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男人,针对于他自己,还有那些看似高不可攀的客户,他都可以从容不迫。
但面对这个他从来没对得起的孩子的时候,他没法不忐忑。
老实讲,他想象过自己被小北讨厌,自己这个父亲不再被承认的场景。那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在顾寻北成长的关键阶段,他不仅没有参与,似乎还让他过得格外艰难。
他的生意有起色,也就是近一年的事情。似乎是大脑为了回避过去的事,他很少想起来京城。
一直到前两天他收到了来自前妻的邮件,得知他妈妈病危,小北一个人兼顾赚钱和上学。
痛苦的回忆终于被戳破了一个口,排山倒海地涌过来,他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了。
但好在还是年纪大了,已经再难产生太激烈的心情。
那些不好的记忆,都淡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唯一会让他有些遗憾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可能会厌恶自己吧。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小北相认的这么顺利。
中间相差的那几年就像被人用剪刀剪断了一样,顾寻北极其自然地衔接起来了遥远的情感,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在彼此的生命中缺席似的。
怎么成长成这样镇定温柔的孩子的?
顾建海的鼻腔一阵酸涩。
“顾总。”电梯门开了,一个抱着文件夹的男人朝着顾建海走过来。
顾寻北看在眼里,那个男人穿着正装,也许是助理或秘书的角色。
看样子,自己老爸现在混得不错。
出远门都有随行的人。
助理过来说的是换病房的事,他们给奶奶升进了单人的vip病房,一切设施都换上了最新的。
一切都像是电视剧中演的那样,忽然有了来主动与他们商讨接下来治疗方案的医生,有了专门对接的医护人员,不用顾寻北亲自去护士站找了,一个穿戴整齐训练有素的护工自己等在了病房外。
“老爸,你这不是小起色吧?”在顾建海向手底下人介绍自己是他的儿子的时候,那些人称呼他为“顾少爷”的时候,顾寻北恍惚了一下,玩笑般和自己老爸说。
顾建海回过头,堪称腼腆地笑了一下:“不算什么。暂时还顾不上来内地发展。也算是背井离乡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功夫,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时间已经从中午跨越到晚上五点钟。
那片白色的窗户已经变成灰蒙蒙的蓝色。
“手术顺利。推病房。”
随着医生话音落下,顾寻北忽然感觉自己的胃舒服了一些。
一整个下午,那里都仿佛积了一堆石头。他还以为是自己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
现在看来,大概只是因为担心吧。
奶奶裹着薄薄的一层被单,她没有从麻醉里完全缓过来,还没有恢复清醒的意识。
顾寻北扶着病床侧面,一边走,一边望着奶奶苍老的脸。
大概是在手术台上躺了太久,她的脸色比往日还要暗沉。毫无气色,瘦得仿佛只是一把枯枝。皱纹堆在她的脸上,折叠了太多时间和疲劳。
奶奶是真的老了。
他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潦草的白色碎发像是枯草一样贴在她的头皮上,顾寻北伸手,轻轻将其理顺。
期间手指碰到了奶奶的皮肤,她无意识发出“嗯”的一声。
“奶奶,你哪儿疼吗?”他连忙俯下身去问。
老人似乎辨识出这是自己孙子的声音,她再次闭着眼睛回归沉默。
“您哪儿疼告诉我,现在医生都还在呢。”顾寻北有些着急地问,他裤兜里的手机再一次亮了,是新消息提醒。
“呃……唔……”老人费劲地发出单音节,喉咙的肌肉也因为麻醉的缘故不太受控制。
顾寻北心里一疼,他凑近奶奶的嘴唇:“您说什么?是疼吗?”
老人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
“妈,”顾建海在一旁看着,心里的滋味说不出,他不能想象如果自己没有赶回来,这两个人会如何辛苦地面对术后恢复的日子,“是我,大海。大海回来了。”
病床上的老人费力地睁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