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犹在切换。
长长的径道上,“他”举起手,指着远方聚拢变幻的云层,她回过身,对他婉然一笑。
再见面,“他”驾着马车,带她逃离欲置她于死地的王城。她脸上化不开的忧伤和愧责,“他”选择了漠视。用力扬起马缰,那一刻他只知道,“他”要保住她的性命。
瑰丽夕阳在平静的绿海镀上一层金光,“他”侧过脸,看她的黑发飞扬,看那张俏丽小脸浸染在醉人的红霞中。
短暂的逃亡时光,虽时刻警惕,却也是“他”和她共处中,最静好的一段。
夜幕降临,她转身而去,消融进深沉的天色,那时“他”不知,自己竟就此失去她的影迹。
帝国宫殿中,高贵的皇子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带着企盼,带着不容失败的坚毅,派“他”带领使团出使。
“他”恭声允诺后退下,殿外,对着月亮端起一串芋螺手链。
“他”会找到她的。
怀着思念与希冀,她终于再度走入他的视线。
她变了。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变得成熟,也越发的动人。
她却告诉“他”,她没打算离开。
“他”愣住了。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黯如死灰。
接下“他”手上的东西,她仰起头,对“他”绝美一笑。
啊……“他”要的不是这个,他不想要她的歉意,不希望只得到她的感激!
茫茫大海,漠漠黄沙,“他”总和她失之交臂。
“他”看着她一次次疏离地保护“他”,又一次次抛下“他”直奔险境,由华丽的王宫,到迷失的莽林。
她宁可他记恨她,亦势将“他”送回北方的祖国。
她宁可下手伤害自己,亦要“他”把她放开。
可是“他”没遗漏,她决意背后的盼求。
“他”咬着牙,撑起疲累伤重的躯体,在广袤错综的林里兜转寻找那一线的生机。
漫天沙尘,杀伐四起。
面前是尸横遍野的荒原,他却目不斜视,策马在冷酷厮杀的战场上穿越搜寻。他的心是焦急的,也是麻木的,他怕他来晚了,却又不敢想象她倒在了任何一把屠刀下,往昔纤细香软、充满活力的身子只剩血红和沉寂。
不要这样……他不是为了这个,而目送她离去的……
目光尽头,护着怀中少年的她无助又毅然。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她。
可她还好好地活着,比起这点,其它所有都不再重要。
他下了马,用尽全身力气拥住了她。
再晚一点,他可能就真的失去她了。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曾以为的不在意,只是因为“他”尚未认清她对自己的特殊意义。早在说出那句话的刹那,她的身影已伴随相伴种种,刻进了“他”的心上,“他”的灵魂里。
她嫁作了人|妻没有关系,赴身战线也没关系,能让“他”陪着她就好,让他用一生的时间在她身边停驻。
战情有了新的变化,少年将军的重伤却等同宣告了死亡。
“他”是祭司,如何不知这个事实。
但他无法开这个口,当她从神庙主祭司获悉结果,当军队的统帅拒绝离开,他清楚收纳了她的抉择和压抑的伤痛,仿佛她才是身受重创的人。他既心疼她,何必让她多绝望一分?
可他还是在无意间,伤了她。
“他”不敢去探望她,却又牵挂着她。他深知她一定比谁都要煎熬,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全程目睹那人由大腿肿胀溃烂,到高烧昏迷的人,那个人,是她的爱,她誓约一生的丈夫,然而她依然日夜陪伴在旁,握手诉说,倾心相笑。
他悄悄地靠在门后,又无声地折返。
她朝夕期盼的希望没有来临,那一天,却终是到来了。
“他”望着她平静得可怕,甚或在人前浅笑如花的样子,心,不止地颤。
“他”宁愿她哭出来,他很想去叫她放声地哭出来!
却只能定在原地,目送来迟的神官抬移安放着那少年的松木船,目送她跟着他们安静地远去。
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面落下。
她踏夜走进了神庙,一眼看到等在一边的“他”。
他不在乎自己守候了多久,他只想她知道在她需要时,会有人在她身边,在她背后。
为她敞开臂怀。
那一夜,她为“他”做了丰盛的晚餐,“他”也乐于让她开心,并接受她愿意给他的任何东西。
一餐即尽,她拿出了一只陶罐,里面是神庙库藏、用于节庆祭祀的葡萄酒。
她说要就要了过来。
却是为了给“他”饯行。
她的话那么真切,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她说得很对,他痛恨她擅作主张,痛恨她从不过问他的心意。长公主夭亡、他遭诬蔑当日没有惧怕过,日后还会怕什么?他只是难过她不曾想过要他留下,陪她共度余下一生,哪怕对他而言,即使他的祖国和她的国家真的再发生战争,他被刁难、被囚禁,他也无所畏惧。
可是她最后的半句话,让他再无勇气坦诚。
原来一直以来,在她眼里,他仅仅是把她当作朋友。
朋友。
多么亲近,却又无尽遥远的一个词。
“他”垂头,凝着碗中的葡萄酒,仰头,酸涩带甜的液体淌下喉徒剩苦味。
只要是她的愿望,他都会一一遵照……
只要是她想要的……
那双眸中的莹亮在他的视野一闪即逝,周围的世界转瞬被黑夜一并吞噬。
直至幽暗的视线被一片红光浸染。
余晖的红是柔和的、温暖的,这种红却妖冶而冰冷。
红色开始扩散,原本清明的意识被一点点抽空。
曾经的情景在他眼前飞快闪现。
神殿外她的懊恼迷惘让他忍不住逾界指引,别离时她的愧疚让他无法直视,危急之际她的决然狠心让他又怒又痛……
意识在涣散,历历在目的画面串连成她的剪影。
朝气洋溢的她,好奇俏皮的她,沮丧受挫的她,奋不顾身的她……
残存的意识在这时变得沉重。
却骤然被猛力一撞,随即有什么在他身前消散了。
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声音,断断续续地道:
“我将带她离开……无关忠诚或占有……天地之间,山峰海崖……总有一个可以容纳……我们的地方……
“只要她幸福……我愿为她,到世界的尽头。”
只要她幸福。
那叫他不觉沉沦苦苦追寻的女子,在他乏味的生命里燃起亮色的女子,一身嫣红从他余光瞬息消失的女子……
最终,与这片绯红化成了一体。
醒来,满脸的冰凉。
视野再不是昏暗的黑,或诡异的红。
伫立窗前,俯望凝霜的空寂,仰首是蓝丝绸捧挂流云掩映的光耀明月。
他恍恍惚惚地想,他到底把她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