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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Chap.3:荷雅门狄(15)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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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依然是无人荒郊,但风景已和之前生长着落叶阔叶林的低矮平原明显不同,更偏向于干燥的草原。

雅麦斯恢复成人形,眼神聚焦在那张冷漠却令他深深迷恋的脸上。她又变回了那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就像一朵怎么也够不着的花,生长在偏僻的孤崖。“又是好久没见了啊。有几年了呢,距离我上次……”话声僵住,没有再说下去。

“两年了。下次这个数字会更久。”她清晰地回答,“退下吧。”

“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件用完即弃的工具?”

“别试图让我同情你。我对你早就没有那种感情了。”

“那么,你想要驱逐我吗,驱逐一个堂堂的火龙王后裔?”

“有何不可?”

“确实,不属于人类世界的我,却跟着一个人类流亡,着实可笑。我理应回我该回的地方,回那个我能够呼风唤雨的地方。”雅麦斯仰头大笑一声,清朗而严酷,“我会走的,现在,马上!并且我不会空手而归!”他告知。

“雅麦斯,你……”凉气沿脊背窜起来。她一时分不清这头语出惊人的火龙究竟是故意气自己,还是他不慎暴露了真话。毕竟,他一直都希望荷雅门狄能乖乖地做一只囚鸟,被龙族控制着。“原来如此。对于卢奎莎想将我活捉回去的这件事,你其实很乐见其成?”

“看来是吓到您了呢,我的主人。”雅麦斯的声音软了下来,甚至用上了敬语。

他想以这种方式激她回应自己,等来的却是她怀疑的直视和缄默。

“又用沉默应付我了啊。您的伤还是不见好……就连我也感受到了痛楚。”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轻轻捂着,“以至于我都有些分辨不清,它是受您伤势的影响才会痛,还是它本来就很痛。”

荷雅门狄注视着雅麦斯,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了许多画面:龙神殿议事厅的火光,逼近面门的海龙吐息,风扬的大雪,最后是尸骸遍野,满地的冰冻人|肉|棍。

“让我看看它,好吗?‘我的罪证’。”他的话声轻如耳语,带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绪,“您应该清楚,我当时不是自愿的。”

“但你很危险。”荷雅门狄说,瞪视着这整个事件中最不容忽视的元凶,“没准你又会成为你那好祖先用来对付我的棋子。”龙族的统治者具有能统御自己直系子孙的权能,血统越纯正的后裔,受到的影响也越深,这一客观事实已经由荷雅门狄的亲身经历得到了证明。

“不。”火龙极力摇着头,“这儿离卡塔特的疆域足够遥远,他对我的统御力会变得非常弱,就算他想要召唤并操控我为他做什么,我也能抵抗他。我不会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了。”

可荷雅门狄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她没法说服自己在他面前脱衣服。

“您的这个伤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又重了一分,而且是每次都会变得比过去更重。”雅麦斯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带上了几分凄楚。他谨慎地靠上前,试图用爱和宽慰感化她的心。刚才,他几乎就要接近成功。她自愿爬上他的背,伴他遨游。一丝过去的时光偷偷漏出她坚固的铜墙铁壁,向他揭示了一线希望,一种新的可能。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后,雅麦斯已渐渐接受他们性格相冲、想法观念不一致的事实。也许他们会经常争吵,互相折磨到老,但至少他们能在一起,犹如钢丝上的平衡,脆弱但可触。现在,他唯一期望的便是能和她找到一种真正适合他们的相处模式,共同构建一段充满包容、关爱和理解的新关系。只要她愿意重新接纳他,给他一个机会赎罪,他发誓,他将用毕生去呵护。

似乎洞察到这头火龙的内心,荷雅门狄冷冷瞥视着他,眼底的不耐烦透露出她迫切想跟他撇清关系,“我没事。就算有什么事,也得等几十年以后了。”

“几十年。”雅麦斯复念道,“您总把我关在魔法的监牢里,几十年等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希望这能唤起她的怜悯,可白发的女主人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雅麦斯瞧了她两眼,决定放开胆子搏一搏,“我不会再回去了,主人。您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我会陪着您留在人界的。这是我该赎的罪。我应该更早就醒悟过来,在龙神殿被迫与您对抗时,不,在那个错误发生前,就应该……”

荷雅门狄眼睛一闭,微微侧过身子,打断他的话。“已经晚了。”

“不晚。只要您肯给我这个机会,任何时候都不晚!”潜意识里,雅麦斯明白自己应该闭嘴,或是至少等她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再旧事重提,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和她说话。他被困在封印中太久了,日积月累的思念早已填满了这个世界上最深的海沟。他一刻也不想再等。“我们可以修复这段关系,可以重新找回……过去的一点时光。”他急切地说着,朝她走近一步,“求求您了,主人!”

“你不要再心存幻想了。你应该清楚,我今天会呼唤你只是情势所逼,不代表我们还能发生什么。”荷雅门狄默默忍受着雅麦斯得寸进尺的试探。在这两天这么多糟糕透顶的事情后,她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能让她安安静静疗伤的港湾。可这头烦人的火龙却一直在喋喋不休。看到他如此的贪婪和急于求成,荷雅门狄几乎觉得一阵恶心。难道他竟天真地认为,光凭这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抹平所有的痛苦,挽回她的心?

“可是,我……”雅麦斯突然停下了。他发现,荷雅门狄的脸色变得像冰一样白,肌肉紧紧抽搐着。

“别再说了!”她嘶吼起来,“如果你不希望让我再更痛一分,就给我闭上你的嘴!”

雅麦斯看着她转身跑开,像是从人生的战场上败退的逃兵。他似乎还想要辩解,却又非常害怕会彻底激怒她以至于招来可怕的后果,只能选择什么都不说,默默地跟上去。

荷雅门狄的起始速度非常快。一旦雅麦斯用心去追,她便会像遇到天敌的小动物那样奋力撒开腿。看着她慌忙远离的背影,雅麦斯终于无可奈何地放慢步伐,在保证她人能被自己看见的微妙距离下尽力跟着她,不让自己被她甩开得太远。

这段奇妙的心理战开始于正午,一直到黄昏太阳落山时,都没有结束。荷雅门狄始终在前面走着。五十米外的这抹倩影已成为雅麦斯视网膜上最浓墨重彩的风景。它只有米粒般大小,眼清目明的火龙却很容易就能将她与周围的物体区分。他唯独担心一件事:怕她突然变卦,使用魔法撇下他,和她走散。所幸这件事始终没有发生,于是,他慢慢把关切点转到她的身体状况上。

这位毅力超凡的领路者,已经有五六个小时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了,仿佛她有用不完的体能,耗不尽的气力。但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只有她的契约者能感同身受。主人左胸伤处的痛像一阵又一阵的巨浪冲击雅麦斯,刺激着他的神经,仿佛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拿小刀戳弄他的心脏。虽然那绞心的疼痛并不总是那么强,却足以抽走一个健康之人的活力,将她的精气神窃取得半分不剩。更令雅麦斯难过的是,自己只是偶尔才体验到龙王诅咒的恐怖,而他的主人,那个每天不得不与之斗争的勇士,却为了他犯下的错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她表现得越倔强,越勇敢,雅麦斯就越是心疼,但他却绝不敢贸然上去劝导她停下来。

一段记忆涌上他的脑海。那年在爱沙尼亚,他也陪她走了很久的路。不同于那次的是,今天,是她在前方引领着——为了摆脱他。想想那次的结果吧。在找到歇脚之处后,她最终还是狠下心肠把他放逐了。至于这一次,雅麦斯不确定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他。

荷雅门狄觉得自己好歹该找个地方休息下。最近不顺心的事带给她的重担早已压得她疲累不堪,身心交瘁。在连着走了大半天的路之后,她全身的肌肉乃至于思想都变得麻木、愚钝,没有任何感觉。双腿如同绑上了两颗铅球,在沼泽地的烂坑里负重行进,每一步都要用尽全力。前方那条不知会通往何处的路仿佛群星间连起来的线那样长。她执着地走着,疲惫到极点,却仍旧不眠不休。或许她想用身体上的辛劳来惩罚私放雅麦斯的自己,亦或许是希望雅麦斯能就此死心,别再对他们会和好这件事抱持任何幻想。可身后的跟随者同样很执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就像是给树木修枝剪叶的好园丁,维护二人间的距离在一个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范围,又像个熟读剧本的好演员,努力饰演着这场漫长而艰难的追逐戏中属于自己的角色。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从远方山头降下时,荷雅门狄的脚步终于停止了。一个建筑看起来很古老的港口城市浮现在视野尽头,更前面的是一片水色深暗的海,在星光的照耀下,像一块黑镜。

看样子,他们在经过600多英里的跋涉后,已不知不觉抵达了黑海西北岸某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雅麦斯想,这应该是能让荷雅门狄安心过夜的地方。看到她停在一个小土坡上正对前方瞭望着,他好想第一时间就朝她靠过去,然而,行动的真正实施却是在一分钟后。几经犹豫,又几度试探,他最终确定了自己敏感但疲顿的主人暂时还不打算赶他走,这才稍稍近了她的身,但仍然十分警惕地保持着些许距离。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音打破了主从间这令人窒息又难捱的沉默,在荷雅门狄的身后响起。

“看来……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远处城市里的灯火迷离而昏黄,林立的房屋犹如一个个橙色的光点,深浅不一,充满了梦幻感。但在雅麦斯眼里,所有的美景都及不上那位白发主人一分。他的注意力落在几米外他深爱着的那个人类身上,完全舍不得移开视线。“今晚投宿一户好人家,美美睡上一觉,忘了所有的烦心事。”他柔声说。

海边城市的轮廓被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和星辰勾勒着。荷雅门狄尽管假装忽视着雅麦斯,却也不得不思考他提出的问题。在那个有着不同文化、不同风俗、不同语言的城市,住着她从不了解、也未必会接纳她的民族,而她必须用精明的谎话和魔法手段为自己谋取一个住处——显而易见,这个“短命”的住处终将迫于现实因素被她抛弃。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做的,并且会不断轮回下去的事。在昨天前,她曾对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充满信心,可是,她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灰心丧气。被背叛的滋味太不好受。卢奎莎也好,赛皮娅和茜尔薇娅也好,还有眼前的这头龙……

过往的那些糟心事,让荷雅门狄的心口更痛了。她用一只手掌盖住眼睛,随后又用力放下。“我受够了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人玩假模假式的游戏了。”她极其气恼地说,“我情愿睡在树上。”

但她也没有真的跳到树上去,而是找了根似乎是被大风刮断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坐下来。

雅麦斯仍旧站着,像一个忠心、本分的护卫。他琢磨着主人的反常举动。它不仅表现在这些负气话上,还在于她至今都没有把他关回去。这太不合常理,可雅麦斯一点都不想提醒她。他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暂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才缓缓开口,“你可以留下我。我已经证明了在你遇到你应付不了的危险时,我可以帮助你。除了惹你生气外,我至少还有点别的用处不是吗。有我在,你不用再单打独斗了。这才是对眼下的你而言最正确的道路。况且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投宿到人类家中。”

荷雅门狄直视着眼前的一块石头,脸上面无表情,却看得出千思万绪。她当然清楚有雅麦斯帮助简直如虎添翼。在情感上,她也确实渴望能有人陪伴自己。尤其是最近,寻求一个能互相扶持、御敌的盟友的想法已变得越发强烈,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寄希望于卢奎莎,并最终在她的身上栽了那么狠的一个跟头。雅麦斯为她打跑了卢奎莎,她的内心充满羞愧,却也伴随着一丝感激,但他绝不是个理想的长期伙伴。他们的恋情已随着他卑劣的告密行径而破碎,那道深重的裂痕已经不可能再用任何方式得到修补。她早已接受这显然的事实,雅麦斯却犹在梦中。

“遗憾的是,我无法再信任你了。也许我注定要孤军奋战。”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荷雅门狄想,她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个愿意站在她立场上考虑问题的帮手了,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在乎。

“你这是逞强。”放下包裹后,雅麦斯也坐了下来,离她至少有五个身位。“明明以前,你会趴在我面前哭,愿意把软弱的一面展现给我看。现在却冷得像一堵冰筑的墙。主人,你对我的恨,就一丝变化也没有吗?”

荷雅门狄皱起眉头,开始变得焦躁。她承认,自己的心伤需要一份慰籍。如果雅麦斯愿意安静,她或许会大发慈悲,让他多享受一会儿自由。可他的话太多,想要的东西也太多。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有多么重要,荷雅门狄有多么离不开他;总想着能和她破镜重圆,做那个根本不可能的梦。

“真是厚颜无耻的龙啊。”她怒斥起来,“你的好祖先对我亲族犯下的罪,是不会随你的三言两语就一笔勾销的。别再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妄想着我能够原谅你。我当然恨你了,并且会持之以恒地恨下去。”

雅麦斯没有任何反驳,只是听着,像一个身份低微的仆人一样逆来顺受。他唯一害怕的是她会说着说着,突然又把他收进契约魔法阵的封印里。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怕。他愿意承受她的一切怒火。

主人曾经是那样相信着自己。可他却亲手捅进了她的胸口,把她的身心都伤透了。龙王正是借了他的手,才得以将永世的诅咒施加于主人身上,也难怪她会恨自己入骨。

信任一旦被摧毁,就很难重建。破镜一旦碎裂,就很难再圆。他们之间也许什么都不再剩下了。他突然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怕。

大概是狠话说得没劲了,荷雅门狄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不过我很意外啊,雅麦斯,连你这种无耻之徒,竟也会有追求者。”她特意在这里停顿了下,“——‘芭琳丝’。”冰蓝色的眸子装满了意义不明的笑斜睨着火龙,“原来你还背负着一笔情债没偿清啊?”

雅麦斯的眼睛顿时张得极大,瞳孔紧紧缩成比平时更窄的缝,“你见过芭琳丝?!”

“正式见面只有一次。她还想捉我第二次,可惜没能如愿。因为我记住了她的气味。”她以异于寻常的善意和诚实回答。

“她在搜寻你?”

“就像卡塔特的其他猎手一样。”

雅麦斯持续惊讶,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搞不懂这究竟是她的恶作剧,还是确有其事?她应该没骗自己。稍稍镇定下来后,他这么想着。因为他从来没对荷雅门狄提起芭琳丝这个人,以及芭琳丝曾经疯狂追求过自己这件事——他刻意隐瞒了这个容易使他们陷入争执的话题。

“我一直没让她逮到我,”荷雅门狄歪头道,“你是不是对这个结果很失望?”

“没有的事。我已经说过我不回卡塔特了。”雅麦斯用手抵住脑门,痛苦地思考着,“如果芭琳丝也参与了狩猎,你就更应该把我留下来。那家伙可比卢奎莎之流难对付得多。她也是火龙王的后代,血统在火龙族仅次于我,卡塔特多数公龙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有意识地强调芭琳丝很强大,企求他的主人能作出正确判断。“就算是我,要战胜她也得用尽全力。”

“我自己会想办法的,”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荷雅门狄满脸不快,“不需要依靠你的‘施舍’。”

“可是,以你目前的身子,和她进行战斗会很不利。我猜芭琳丝一定还有帮手。是金荻斯那个登徒子,还是陶瑞斯?亦或是他俩都在?”

“噢,这么看来,不仅芭琳丝对你一往情深,就连她的心腹爱将也是个情种呢。”她突然侧过头来,嘴角上扬,盈盈地笑着,“真是造化弄人啊。可你从来都没对我说。”

“您是在嫉妒?”他用一种特别在意的语气问她。

“我是在嘲笑你。”荷雅门狄眸中的笑意更深,也更加暧昧。

雅麦斯语塞了片刻。爱上一个反复无常的人类女人,也许是他这一生最不可救药的错。“这事儿与你无关。”他说,“她向我求爱的那个时候,你非但没有来到卡塔特,甚至,连出生都还没有呢。我只当她是普通朋友,而且在拒绝她之后,已经很久不跟她来往了,没必要再把那些陈年烂芝麻的事拿出来增加你的烦恼。”这话听似粗鲁,却包含着将荷雅门狄隔离于纷争之外保护起来的态度。“我的底线是,芭琳丝绝不能因为你和我签订了契约而找你麻烦,威胁到你的安危。她虽是我的同胞,可一旦越过这条底线,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主人,请让我帮你。”

“不。”比起刚才恶作剧般的揶揄,这次荷雅门狄回答得相当果断,并且言简意赅。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您还是不肯接受我?”雅麦斯万分恼怒地说,“真要让她得手了您才满意?”

荷雅门狄嗤笑一声。她的火龙轻易就将芭琳丝对她的攻击视为情敌间的争斗,这草率的判断令她非常不爽,但她却一改数小时前的冷酷态度,戏弄起他来,“我一点也不担心芭琳丝会真往死里打我。你应该懂啊,我要是一命呜呼,也会连带着你一并与世长辞哟。”她的口吻轻松而甜蜜,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残忍,一双蓝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望着形同人质的男子,邪恶得好似一个作恶多端、且对罪行毫无忏悔的魔女,“她对你如此灼烈的爱,就让我好好利用一下吧。”

雅麦斯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不是因为被当作人质和工具——自从被主人裹挟着背井离乡,他早就清楚自己只是她手里的一块免死金牌。他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自觉自愿地被她利用。可他的主人却从来都不肯启用他的战力,宁可只身赴敌,也要坚定地将他排除在外。他埋怨的是这个。

“我真讨厌你的固执!”雅麦斯突然起身,单膝跪在荷雅门狄身前,用自己的手掌紧紧包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像抓住一根能将自己从深渊中拉出的救命绳,“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我的。下次再遇到芭琳丝,请务必像今天这样召唤我。我不可能保证每次都冲得破你的封印。”哀求的嗓音几近沙哑,却前所未有的认真,带着千万分的执拗,“当然,我更希望你能把我留在身边。那样就更好了。”

与雅麦斯肌肤相贴,使荷雅门狄的心跳剧烈加快。她本能地想要摆脱这不知深浅的接触,但是在用力抽了几下手之后,都没能成功让雅麦斯放开。终于,她不再挣扎,冰蓝色的眼睛瞪视着火龙,“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说点正经话吧,雅麦斯。”她用略显平缓但依旧很尖刻的语调说,“我不是因为芭琳丝喜欢你而生气,我气的是我的生活中突然闯进来一个未知的敌人,不仅痛恨着我,还用她肤浅的认知对我妄加评判,可信息的不对等却使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对此毫无所察!你知道我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他们带去龙王面前了吗?那是我逃亡至今,离那座山、那个噩梦般的地方最近的一次!”

“所以我才提出了解决方案,让我们一起——”

“不,想也别想。别说将来了,我现在就已经后悔召唤你了。”

雅麦斯看得出来,自己把她惹毛了,于是他试图把动作放轻柔些,改为轻轻握着。“难道你要不断地靠空间魔法来逃命,来避战吗?”他痛心疾首地质问道。即便没有亲历主人在逃亡路上的每次战斗,他也能猜出来。为了躲避龙族的猎手,她一定经常那么做。

“对,事实证明这很有效。”她承认,“但我会自行判断使用时机,不需要你来指导。”

“好,那就抛开自尊,谈点实际的。空间魔法有其苛刻的代价。如果你使用得太频繁——”

心虚感使荷雅门狄的眼神游移起来,下意识地打断他,“这种事我从来都不去细究。”

“那是因为被牺牲的是我的命数!”雅麦斯激动地情难自抑,一只手伸向荷雅门狄,宽大的手掌覆盖住她的脖子侧面、柔软的耳根和左边半张脸。他略略用力,逼使她看向自己,在搜寻到合适的词句后,有些愤怒地说,“我如今差不多有一千一百一十多岁,按正常寿命计算,至少还能保你平安无事地活上一千八百年。但是你用过太多次‘空间转移’,我已经算不清究竟被扣除了多少!虽然我不介意你偶尔借用这个魔法应一应急,可总得有个限度,而不是毫无节制地肆意浪费你我的余生!”

荷雅门狄在回应他痛心疾首的控诉前,先抓住了那只紧触着自己脸颊的温热右手。她用指甲卡住他手腕上的肉,使劲地嵌进去,直到拉出几条血丝。雅麦斯没感觉有多痛,但马上知趣地放下了那只手;左手也移开了,却依旧搭着她的膝盖,动作温柔又坚决。这种程度的轻触荷雅门狄尚能忍受。她翘起嘴唇,故作轻松地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代价最大的萨图恩也不过才29年,朱庇特12年,我统共就没用过几次。至于玛尔斯以下的代价,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你连自己的未来都不顾了吗,就为了和我怄气。”他陈述道,声音在末尾变得微弱,“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我的,即使我说的是对的……”

“因为你的任何举动,任何言语,都再也影响不到我一分一毫。”荷雅门狄的脸上除了冷酷,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毕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种族。我们的相爱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最后只能注定互相怨恨。”

意外的,雅麦斯没有再进行辩驳。屈膝跪着的他以微微仰视的角度望向坐在身前的主人,脸上有一种令荷雅门狄陌生而又熟悉的表情:含情脉脉,却充满忧伤,隐隐带着一丝恨意;更多的是认命。一种有悖于他本性和身份的消极,一种已预感到命运无法改变的绝望。

愧疚从她的身体中飘出,使她陷入了迷茫。她依稀还记得他们相爱的那段时光。这份爱在他们已确实分开后并没有完全消失,相反,它以一种神奇的方式保留下来,时至今日,仍然鲜活地存在着。过去十年无数个夜晚,她与雅麦斯在梦中相会。在那个世界里,他会给予她不亚于热恋期的甜蜜亲吻和爱抚,就像他们从前经常做的时候那样温柔而激烈;但有些时候则不会。他会远远飘在天上,或静静地站在一个较远的位置望向她,火红色的眼睛里满怀情思,却又诉说着更多的哀痛。只有鲜少几次,那些暗含春色的梦最终会被噩梦所取代,雅麦斯的角色也随之演变为一头暴虐疯狂的恶龙,扑闪着巨翅向她撕咬过来,却每一次都没有真的将她杀死。人类形态的他忧郁而多情,火龙形态的他则忿世嫉俗,以一种极其病态的方式占有着她。如今,过去的他,梦中的他,和现实的他重叠在了一起。他们共同凝望荷雅门狄,眼底深处看似无言,却有着说不明道不尽的情愫。

她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多愁善感。短暂的迷茫后,对往昔的最后一丝追念也慢慢剥离了。空虚和坚硬代替了愧疚的位置。她慢慢冰封起自己的感情,看着雅麦斯,眼中无喜无悲,“梦醒了吗?”

“我不后悔自己爱上你。”他放开了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起身。

不后悔?包括从认识以来的所有事,包括那个悲剧,以及悲剧会发生的那个源头——他向龙王告发她离山的行为——他也统统不后悔?荷雅门狄突然间觉得有点好笑。

“你说你爱我的样子,真令人作呕。”她僵硬着背部站立起来,眼中溢满了冰冷的怒火。

“是样子作呕,而不是我对你的爱作呕。”他对近在眉睫的主人浅浅笑了笑,仿佛确认着什么一样地说。

虽然她痛恨任何带有作秀成分的表演,但雅麦斯身上某种脆弱的东西却震动了她的心。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如胶似漆地凝固在一点,可没过多久,他就选择朝地面看去。

“从此以后,我对你的保护不再出于爱。”他这么说道,一滴泪悄然从眼角落下,被红发的阴影遮蔽着。“我只会受责任驱使。为了你我签订的契约、发下的誓言,也为了我的族群亏欠你的那份血债。”

“不,我拒绝。我不要你保护我,不要你所谓的承诺。不要!”荷雅门狄仿佛极力否认着什么似的摇起头。雅麦斯至诚至善的话语让她感到十分恼怒。他之前做的每一次重大决定都是在族群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种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亲自教会了荷雅门狄这个道理,现在却摆出一副拯救者的姿态,他有什么资格?所谓的补偿,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借助荷雅门狄来实现的自我满足罢了。他越是渴望弥补,表现得越真诚,所有痛彻心扉的事也就越发鲜明地镌刻在她的记忆里。那些针对她个人、针对她家族的迫害所引发的惨剧早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挽回。

她试图从他身边穿过去,雅麦斯显然没有阻拦,于是她大步向前,往一块很适合露营的空地上走。在那里,她完全能搭个结界过夜,前提是——他必须离开。

身后的火龙默默望着她,一个口令悄然流连在唇齿之间,几乎就要说出。

紧紧相连的契约将主从的情感高度融合在一起,火龙这一刻的心情,被如实传递给他的主人。感受着他的欲念,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荷雅门狄像是醉在了梦里。“人龙移行”——那个被他漫不经心地命名,为他们提供快乐和情趣,在战斗中也颇见奇效的法术……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自己从没发明过这东西。如果用催眠黑魔法给自己强制洗脑,会不会就能遗忘那个词的拼写和发音,遗忘那整套魔法原理呢……乃至她发明这项法术时的心意,她和他共同创造的回忆,那些曾经的美好,也一并割舍……

即使她并不想窥探契约从者的内心想法,这些借由契约传递给她的信息也已经不可能抹掉了。雅麦斯想利用那条咒语把她唤回去,只是犹豫着没有马上做。

不过,除了“人龙移行”外,她还创造了另一个新魔法。它冷酷的目的和一丝不苟的高效性直到今天仍令雅麦斯心有余悸。在两年前,那个被荷雅门狄用来强制送他回封印之内的咒语……

“那就下令吧。”长长的刘海后面,藏着一双雪亮到有些吓人的眼睛。雅麦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契约主人,竭尽所能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让我走。”

这个要求完全发自内心。在长达十年的封闭岁月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意识的,就像被强迫睡着了一样。黑暗中,孤独和痛苦如只涨不退的潮水肆意蔓延,反抗的恒心和毅力则在离他远去。可也有少数时候,他会醒过来,犹如一只井底的小虫,被四周围墙死死困守在方寸之间。被关得久了,他渐渐发觉,那其实并不是一道困住自己的墙,它更像是一道心之壁垒,在那里守护着的,是一颗曾为了他热切跳动和燃烧、却终于冷寂的真心。这道心墙有着雅麦斯难以企及的高度,坚硬得哪怕他以龙炎喷灼都无法使之有半分软化。在它面前,他是那样绝望和无力。可是,至少在现在,他才意识到真正的无力是什么。

真正的无力是面对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一个再也不会爱自己的爱人。在冷漠而无情的荷雅门狄面前,在被她弃若敝履的现实面前,所有的那些伤痛仿佛全都微不足道了起来。醒着很痛苦,因此,他选择睡去。他宁可被幽禁,不知今夕是何年地长眠不醒,也不要再被她拒绝——不止如此,他还要亲耳听到她念出那条咒令。

放弃了回归族群,放弃了为自己的种族而活,放弃了肉身和意志,从今往后,他会是一个在灵魂之海深处沉浮的赎罪者,被所有他爱过的和爱过他的人,所有他伤害过的和伤害过他的人遗忘。

可是,察觉到雅麦斯想法的荷雅门狄迟迟没有行动。她做不到。她不能在强制命令他出现解救自己后,又强制命令他消失。就像之前那样,她再一次被直抵心肺的羞耻感击溃了,她开始自我厌恶、甚至痛恨起来。

“说出去那个词。”接着,他又要求了一次。

荷雅门狄转过身。视线中,雅麦斯双眼血红,脸上带着他一贯的强硬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晚,要么她留下自己,要么就把他永远地流放,不接受中间地带。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走到这般地步。之前她只是基于被他深深伤透的心,以一个人的正常负面情感作为驱动而排斥着他。但现在,她开始逐步看清了一些更加真实的自己。她真正恨的并不是这头火龙的虚情假意和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她恰恰明白他真心想要悔悟——她真正恨的东西,是捉弄着她的命运,是被她爱着的雅麦斯亲手毁了她的事实,是那个至今仍对他保留了一丝不忍善念的懦弱的自己。但她无法向雅麦斯解释。望着这个让自己爱恨交织的火龙族男人,她那双已整整十年没有主动亲近过他的手,缓慢地沿他脸部的轮廓抚摸上去。

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停顿。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觉得尴尬。雅麦斯等待着他的命运。他低下眉眼,瞳中的决绝之焰暗淡了一些,却没有动摇。曾经,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他们当初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负担的,甚至偶尔会对她的表白持以欺骗的想法。可是现在,他确认了。从她掌心传出的热度中,从她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中,他感受到了她那一息尚存的爱。自己的主人是爱着自己的。曾经爱着自己。

他们一直爱着对方,却一直在伤害对方。

事情不会过去,就像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也许那些悲伤的记忆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间,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想要逃离牢笼追逐自由的主人,和深爱着主人却为了一己私欲出卖她的从者……也许是该开始新故事的时候了。

忽然,雅麦斯露出了一个浅显的笑,带着释怀和解脱,隐隐为自己,也为她感到开心,仿佛在说,这一次,记得要封印得牢固点。

很好。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再见了,雅麦斯。”真挚的告别和冷肃的咒语,在龙术士齿间清晰地念动着,“BIN DahSONPaaL——”

雅麦斯消失了。封印魔法的银光氤氲了他最后的表情。随后,那阵光也消失了。

失去了碰触之物,空悬的手慢慢放下了。荷雅门狄看着那个空白的位置,感到自己的心也是一片空白。很久之后,她把雅麦斯留下的两个包裹收捡到身边,吃了几块面饼缓解饥饿。一个半球形的结界腾然而起,其无形的薄膜能隔绝蛇蚁蚊虫的叮咬和外界的一切声响,但丝毫不阻碍里面人的视线。荷雅门狄背靠大树,仰面躺下来。头顶,星汉灿烂的墨染夜空给予她深邃的拥抱。她凝望着,内心慢慢有了一丝平静。

多年来,荷雅门狄始终觉得自己没有余力在生存之外去感悟或追求些什么。对于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来说,探索人生的真谛实在过于奢侈。除了持续维系着对雅麦斯的正当恨意外,她很少会正视那段遭遇。和他自相识到决裂以来的故事,是属于荷雅门狄的初恋,它就像任何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那般,以浪漫开始,以惨淡收场,只不过,基于双方的特殊身份和种族差异,他们的故事开头要更传奇,陨落时也更加轰轰烈烈。他们曾是一对命定的爱侣,灵肉契合的战斗伙伴,缱绻在一起的时光像诗和画那样美,却又如流星那样短,那样经不起考验。虽然启动了命运的齿轮往不可控的轨道坠落的推手是雅麦斯,然而,在整个事情的处理过程中,荷雅门狄自己也表现得相当不成熟。两个同样第一次爱,第一次建立亲密关系,却不懂得如何去经营它、如何相互退让去寻求一个折中之道的初学者,因为彼此的固执,一错再错,最终覆水难收。她也因此被迫将那段过往尘封起来,作为一个教训时刻敲打着自己。

教训太沉重,十七岁的自己铸下的错几乎要用上一生去弥补。如果她没有和雅麦斯相遇,是不是所有的结果都会有所不同。望着澄澈无垠的星空,她开始叩问,没有雅麦斯的荷雅门狄会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家庭美满的少女,过着平淡的生活,在如花的年纪早夭——最后,只会是这样。

我是因为雅麦斯才活到现在的。她想。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已经不在了。邻村的大夫预言过,她不到成年,便会被罕见的绝症带走。当然,事后她也知道了,那不是什么病,是她天生携带的魔力太多,是所谓的“龙术士天赋”。她因为这份天赋而被师父举荐,就此与雅麦斯结了缘——一份孽缘。

幸福的早亡少女,和终生背负仇恨的罪人,她们对荷雅门狄而言,完全是两个没有共存可能的角色。她没法去选择哪一种才是她愿意度过的人生。就算她能选,她也没法无怨无悔、心无旁念地选择前者。

和雅麦斯在一起,就像做了一场梦,这梦先甜后苦,是美梦,亦是噩梦。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除却六岁以前的童年——是他给的;她一生中最灾难性的时光——那段绵延至今的灾难——更是他一手所赐。这场梦,她至今都没有醒。

但是,在今夜,她与自己和解了。

认识到自己是仰赖着雅麦斯才存活至今,认识到这正是自己最憎恨他的理由,认识到这亦是对自身恨意的延伸,认识到自己已不可能再做回那个早夭的少女。

人生不可能重启,不可能推倒重来。幻想回到过去,重新选择,那注定只能是一个弱者。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跨过了那么多的困难,战胜了那么多的悲痛,她会活下去的,并且,要昂首挺胸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不枉此生,不负自己。

XLIV

- 八年后 -

T走在布达教堂区的街道上,开始了他过去四天中每天都重复着的巡逻工作。

他被龙族的两大族长任命调查这座城市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这项隐秘的任务仅限于侦察,并不包括战斗——这部分将由龙术士负责。T需要扮演的是一个优秀、低调的勘察兵,揪出乔贞、唐纳林等人口中信誓旦旦存在于此地的机械潜伏者们。勘察兵的一大素质便是要守住自己的身份,不在外出行事时被敌人看破。于是,T与他的搭档皮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术士——脱下守护者和密探的传统服饰,进行了一番乔装打扮。色彩素淡的亚麻短衫和长裤在T结实但并不夸张的肌肉上舒适地披附着,这套常服能让他完美融入到普通的平头百姓之中,不惹人注目。唯一可能露陷的守护者标志性光剑,也早已在出任务前,被它严谨细致的主人用绷带状布条包得严严实实,不显真身,像一根粗棍子般挂在腰头。作为成年男子,外出时配备防身武器是极为常见的情况。T为自己筹备好一切,专心投身于侦察中,只等待发现他的第一个任务目标。

一经确认异族的活动迹象后,他们要立刻把消息带回龙族总部,而非贸然出战,惊动敌人。与往常一样,T选择和皮特分头行动,在不同的区域对布达居民进行暗访。转悠了小半个上午,T接近了一个热闹的街区,但此处的热闹并非指的是商业、娱乐或交通——一场庄严的送葬礼正在少说五六十人的围观下安全而有序地举行,将T的目光吸引住了。

人群很安静,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以一种微妙的怜悯表情,驻足观看死者那裹紧白布的瘦削遗体被亲属和邻居托举起来,由四名穿着讲究的抬棺者接过,装进家门口摆放着的棺椁中。

死人,葬礼,白色的裹尸布……T顿时有一种恍惚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父母死去后,作为他们唯一的亲人,他没有给他们收尸,也不记得是谁代替自己做了这件事。他时常感到自己被鬼神支配,做很多事情时,好像都不受自己意识的掌控。他多么希望能回想起一些快乐的记忆,可童年留给他的只有畏怖和黑暗。父母具备着每一个农民都有的千篇一律的特质——朴实,善良,热心和贫穷。可似乎除了掣襟露肘的生活状况外,他却没能遗传到任何一项好的特质。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啊。

T迷失在自悔的深渊之中,几乎要被往昔的记忆击垮。他匆忙逃开那个深渊,朝群聚而来的人们投去注视。在接连数日无果的调查后,他迫切希望事情能有些眉目。

一身黑衣、脖子上挂着圣带的神父匆忙赶到,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胸前的十字架后,佯装镇定地挤进了人群。T便利用众人避让的机会乘隙而入,在第二排某个方便观察的位置立足。在这里,剥离了道德礼仪的装饰,人性开始显露出它最真实的一面,尽管一些人表现得比另一些人更有礼貌,可对于已故者评头论足的话题却似乎永远也不会过时。悉悉索索的话声围攻着T的耳朵,有的人偷偷摸摸,有的人则说得光明正大。从被迫听到的“趣事”中,他了解到这名年迈的死者是一个在当地名声不好的老人,年近七旬,被称作老伊斯特。大家对他的死并没有发自真心地感到悲痛与可惜,反而认为这是一件晦气的事。T知道他应当尊重这位死去的老者,可他却着实对老伊斯特的死因好奇起来。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调查异族,他想。

紫色的眼睛扫视周围,T注意到,身边那个眉宇不展、时不时摇头探脑的男人似乎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他审视了一会儿男人的表情,确信了这个想法。可若想搜集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光靠眼睛看还不够。T是个喜欢观察和思考远多于交际的人,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比方说任务停滞不前时——他才会选择主动出击,与人搭讪。而现在,正是要运用到这个技巧的时候。他深呼吸了几口,把重心在两脚之间交换一下,就这样自顾自地说起来,“真是个可怜的老人啊。”声音迷离而悠扬,仿佛只是随意的一声感概,却几乎耗费了他毕生的勇气。

果然,男人竖起耳朵,眼睛像是看到了一个怪胎般圆滚滚地瞪着T,好似被他的感概吓到了。“是啊,很不幸,但绝不意外。”愣了好几秒后他才回答,同时用猜疑的目光紧紧打量着这个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的陌生男性。

“抱歉,我刚搬来这儿不久,家在新城区的5号街。我认为大家既然有缘住在同一座城,彼此之间不是近邻也胜似近邻。噢对了,您可以叫我‘泰伊’。”言语中带着示好的意味。对于巡视了布达城好几天的T来说,编一个借口搪塞对方并不算难。他适度地解释着自己的身家背景,仍不忘记要继续套话,“我就这么跑来参加老伊斯特的葬礼,是不是显得太唐突了?”

“不,上帝会感谢你的慷慨与善良的,泰伊。噢,纳吉也会。”男人转了下眼珠,讨巧地说。他不再对这个看着面生的紫发年轻人抱有戒备,出于分享八卦的心理,反而幸灾乐祸地叙述起来,“咱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老伊斯特是被魔鬼抓走的,只有他的儿子纳吉拒绝承认这一点。能聚集那么多人参加他的葬礼,这本身就是一件奇迹了。啊,感谢上帝。”

“魔鬼?”T一脸震惊,“怎样的魔鬼?抓走了?那他的尸体……”

“就是魔鬼。”男人咂了咂嘴,说,“他在夜里被魔鬼勾走了魂魄,早上天亮后,就死在了床上。”

望着煞有介事的男人,T不免在心中叹了口气。说得再神乎其神,也只是在睡梦中死去而已。在T的认知里,这应该是非常安详的死法。“一个人能在乱世中不遇到任何灾难和事故,仅仅因为年老而自然亡故的话,足可称得上人生的一大幸事了。”不同于先前的伪装,这回他的感叹完全出自内心。

“这你可就错了。”一个高亮而冷静的女声却立刻否决了他,“老伊斯特是全布达最顽固、最特立独行,同时也最可恶的家伙,方圆数百里无人不知他的愚昧,自私,以及他为了不承担养家的责任是如何抛妻弃子,一个人搬出来住的。他从不去教堂,从不做忏悔礼,在十几年前就跟儿子闹掰,断绝了一切人际关系,最后孤独、悲惨地死去,尸体足足晾了三天才被邻居发现。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是有一个虔诚教徒的好儿子。纳吉非但不怨恨父亲,反而为他请来了牧师,大办丧事,还捐献了钱和珠宝给教会,以求能为父亲赎清罪孽。希望这个老混帐的灵魂能获得救赎,免于下地狱吧。”

“对,对。”男人朝说话者的方向点了点头,连声附和,“得亏纳吉孝顺,懂事,以德报怨啊。你说像老伊斯特那种人,凭什么能有那么好的一个儿子。”

T也看向那个人。她言辞犀利火辣,颇懂世故,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出头,相当年轻。一头乌黑的过腰长发和眼眶里闪耀着野性光芒的黄褐色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明明长相一般,却莫名有股吸引力。不过,比起这个女人的外表,反倒是她的话更令T陷入沉思。

这样便要下地狱么?他痛苦地想道。老伊斯特尽管荒唐,可他犯下的错却不及自己的万分之一,如果他的下场是下地狱,那自己岂非是魔鬼之王,地狱的主宰者?T摇了摇头,忙将这狂悖念想从脑中驱逐,只求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忆起那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这时,神父已准备开始咏唱圣经的庄严工作,周围人都自觉闭上了嘴,默默站好,静候仪式的开启,T还想再问些什么,如今也只能按下不表了。

夏末时节,入殓的死者已身怀异味,即使有棺椁的木板阻隔,都无法遮挡腐败的气息从内向外散发。神父被熏得难以忍受,又不得不装出从容镇静、满不在乎的模样,只见他熟练而快速地在棺材上洒了三次圣水,然后把手搭上去,开始念诵《圣咏》。街上的群众也跟着他轻念起来,双手合十为亡者祈祷,一时间,神圣而庄严的曲调响彻四方,但没有人哭,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审慎而压抑的情绪,唯有那旋律忧伤的圣歌,给予T的心灵阵阵碰撞。

仪式做完后,这群人最终的目的地便是教堂边上的墓场。抬棺人抬起棺木,身后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大部分人只坚持到上一个环节,人群在此刻已变得稀稀疏疏。吊唁者各自回家,重新开始往常的生活。T又跟了一会儿,直到棺柩被放进坟场内一个事先挖好的长方形大土坑,他才离开。

令人惋惜的是,那两人却没有多走这一段路,T与他们失了联,再也问不到有关老伊斯特死亡的更多细节了。

不过,从目前掌握的讯息看,这名遗体完整、在家中病故的老人,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罪行并无丝缕相联。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好多人像老伊斯特那样死去。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规律,是生态系统为维护平衡而进行的宏观调控,每个人都要遵循这周而复始的循环,走完一生。然而,吃人的恶魔却不是。他们是异虫,是祸端,仅仅因为果腹的欲念,便为害人间,造成了大量真实而隐秘的恶性死亡,尽管T不愿意目睹悲剧,可是,从执行任务的角度上说,他只能寄托于那些非正常的死亡事件来寻找敌人留下的痕迹。显然,老伊斯特的死不属于这个范围。

唯一的线索中断了。T想了一想,眼看再过不久就是午饭时间,他决定先去见一见皮特,和他互换情报后再做打算。

不一会儿,T来到了与皮特约定见面的地点——一家座落于城市中心广场上生意兴隆的酒馆。一进入大门,他就低声和吧台里的人说了几句,交代着自己要的东西,然后一眼就找到了这几天他和皮特最常坐的那个……位置。

嗯?

皮特确实早已在那里就位,可今天他的身边却多了另两个男子。此刻,他们的眼睛一起看向T,身子却仍旧怡然自若地坐着,显然在等着他上前致以问候。

装扮成平民模样的守护者默默低着头朝他们走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剑柄布条上搭了一下。“日安,白罗加大人,柏伦格大人。”这谦和而清澈的声音与他的外形十分相配。他没有冒昧询问这两名龙术士的来意。他们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他的。

“你就是T。”白罗加毫不掩饰他语气中的傲慢。他有一头淡黄掺白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眸又圆又大,闪闪发光,瞳孔却如针尖般大小,面相看起来仿若是一头凶猛的花豹,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的猎物。一方面,这看起来很有魅力,但另一方面,却也让人心生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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