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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Chap.2:阿尔斐杰洛(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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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提前感知到对方的魔力,当派斯捷以一个造作的滑步登场方式出现在自己身后时,修齐布兰卡一点都没觉得惊讶。

飘逸卷曲的银蓝色长发随身体的转动被甩到背部,修齐布兰卡回过头,不是立刻,而是在大概想清楚对方会质问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他的质问后。

“果然没有走远啊。”两人的肩头洒满月光。“我就知道,你在附近。”派斯捷的声音,在风雪的侵蚀下,染上了一丝清冷的低温。

“我在等托达纳斯。”长发的神父表情漠然,跟任何时候一样。“你看见他了没有?”

听上去,他还准备走。这让派斯捷有些生气了。“闭嘴,该我问你才对。”他双手环胸,以一副检察官审讯犯人的姿态,问道,“十年了,修齐布兰卡,你到底去哪儿了?龙王派人发疯一样地找你,找托达纳斯。”

“我知道。为了甩掉柏伦格和柯罗岑,我也算用尽全力。”

“噢?听你的意思,你是故意跟我们玩捉迷藏?为什么不想让别人找到你?我需要一个解释。”

“你真的想知道?”

“别废话了。快说。”

“行,那我就说了。”修齐布兰卡直视着他,“但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包括亚尔维斯、耶莲娜、龙王。谁都不能说。”

派斯捷皱眉想了两秒,“这我可说不准。我得听完再做决定。”他听到对方发出了冷嘲似的轻笑声。

“我在为达斯机械兽人族做事。”修齐布兰卡毫无预兆地说,“我现在是济伽王的部下了。”

派斯捷的后颈,顿时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尖物在扎他的颈椎。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身姿,容貌,声音,无疑是自己相识数十载的至交。可是,他却忽然开始有些不认识他了。

“济伽王派他的将军找到我,要我帮他做事。他们人多势众,我别无选择。但是在成功之前,这事儿决不能声张。否则,我就是第二个阿尔斐杰洛·罗西了。”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淡定而又坦然地、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没错。龙王绝不会饶恕你。”派斯捷万分肯定地说道,惊讶于自己竟没有大声质问他通敌的原因,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只是僵硬地问了一句,“托达纳斯知道吗?”

“你觉得呢?”神父冷笑着反问。

哎,我真蠢。派斯捷简直想骂自己。他当然知道。他陪他消失了十年。也就是说,托达纳斯默许了他的作法。他们主从共同守着一个秘密。何其的胆大包天……

“真是难以置信,他竟然没有阻止你?”

“我费尽口舌才终于说服他暂时不要上报。”修齐布兰卡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轻松感,像是解决了一桩烦扰自己多年的棘手问题而感到满意。他用冷漠的银蓝色双眸盯住派斯捷,眼里却没有任何表示恳求的诚意。“我希望你也可以为我保密。”

派斯捷没有马上搭话。他久久地凝视挚友熟悉的脸庞,想透过那双眼睛望尽他的心底。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些修齐布兰卡试图隐藏的、让他深感欣慰的东西,但最终他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修齐布兰卡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犹如一汪死水。派斯捷想要寻求答案,却一无所获。

这个曾与自己背靠着背杀敌奋战、性格迥异但却无话不谈的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和自己渐行渐远,越来越沉溺于他自己的世界。这种倾向让派斯捷忽然产生了想要避开他的念头。但他必须弄清楚,这个男人甘心投身于敌营的目的,以及他正在进行的事。他从来都不会放弃拯救自己的朋友。

“难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缓冲地带’?”

修齐布兰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天呐,我们曾经去攻打济伽,而你居然就窝藏在他的宫殿里……”派斯捷一脸震惊,“济伽要你为他做什么?”

“我不能说。”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不知道。”

“有什么是你知道的,或者可以跟我说的?”

“没有。”

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修齐布兰卡的立场依然向着龙族。他被困济伽王领地整整十年,为敌人所差遣,却在阿尔斐杰洛举兵颠覆卡塔特的时候赶到战场,杀死了文坎普达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不……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将军是济伽王宿敌的部下。他的忠诚,究竟归属于谁,就连派斯捷都吃不准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向龙族求救?”

修齐布兰卡表情麻木,毫不动容,仿佛早已预料他会这么提问。

“你这次回来支援,是你擅自做主溜出来的,还是异族放行?我猜是后者,因为他们到现在都没派人来追你。他们相信你会回去。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对你有这种信任?”

“我向济伽承诺过。”

“你现在地处龙族势力保护范围。就算你撕毁承诺,他们也没法拿你怎么样。”

神父再次发出冷嘲的轻笑,但这次给人的感觉却像在笑自己。“你这家伙,眼睛很毒嘛。居然能发现这个盲点。”

“我果然没猜错……”见对方不打算进行反驳,派斯捷迅速作出反应,“修齐布兰卡,你是自愿受异族摆布的吗!为什么要为龙族的敌人服务?!”

“因为那里面,有我不能放弃的东西啊。”

银蓝色长发的男子,那张有着中性化之美的白净脸庞,突现出一种让派斯捷感到陌生的表情,那感觉,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欲望和感情、精神世界极度空虚的人,忽然间坠入了爱河,深深地迷恋于某件事。

“你个不知深浅的混蛋,居然为了这种原因通敌。”派斯捷呆呆地、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两眼闪烁而迷离,一时不知该怎么续上话,停顿了两秒,“除非……你另有盘算?”这时,他茫然的眼睛突然聚焦,毫无预兆地正对上修齐布兰卡的双眼,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在纤长刘海的缝隙间,寻到了那极不容易辨识的一丝眼神变化。片刻的思忖过后,派斯捷继而用一种强制的、单方面断绝交流的口吻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祝你好运!”

这么说完以后,派斯捷猛然转过身来背对自己的好友,作出任由他离去的态势,结果由于转身动作太快,使他错过了修齐布兰卡那稍纵即逝的真情显露。从来都很淡漠的长发男子的脸上,首次因为被他人理解而显现出异常的、好似受宠若惊一般的表情,双眼投出热切的目光,紧紧地凝注着派斯捷矮小却挺拔的后背。

一个高瘦的人影阻挡了去路,险些让迈步离开的派斯捷一头撞上。循着主人的气息赶来会合的托达纳斯,正面容慈祥地停在他的身前,把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俯视他,好像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时间了。因为太过担忧好友的处境,而使注意力全部投入于谈话中,派斯捷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头海龙的靠近。

“谈完了?”托达纳斯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要打算继续失踪了,对吧。”派斯捷用一次叹息排除掉胸中的憋闷感,说。

“看来,你都知道了。”托达纳斯咕哝一句后,把目光转向主人,“我已经和两位族长请好了假,也把我们这十年的情况给解释清楚了。我说,我们遭遇上一个很厉害的流浪异族,被他扔进了异次元空间,迷失了好多年才突破出来,回到现世。为了不让他们怀疑,我加了不少细节,比如我们是在哪里遇上那个敌人的,怎么跟他交上的手,那家伙的外形、能力,以及被那个空间放逐到宇宙之中的漂流经历。谎话编得如此圆满详细,连我自己都要信了。故事的最后,我做出了一个保证,说我们俩这次下界,是要找那个家伙报仇。他们便应允了。条件是,不准再玩失踪,必须定期和卡塔特联络。”

“嗯。”修齐布兰卡放心地点了点头。他们主从消失了那么长时间,龙王势必会盘问到底。应付他们的问题肯定需要费一番唇舌,托达纳斯还得向挂念了自己十年的友人奥诺马伊斯赔罪,给他一个交代,所以才让修齐布兰卡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现在就回去吗?”托达纳斯抱怨般地叹了口气,“哎,真不想再给你扯谎了啊。”

派斯捷适时地插话道,“你也知道这混小子不好带吧。”

“如果能和你搭档,我说不定会轻松很多。至少不会摊上现在这桩麻烦。”

话虽然这么说,可要是让派斯捷知道济伽王看准的使役对象,是以实力为标尺的话……他会不会受到打击?总之托达纳斯没有点破这一点。但是他故作姿态的回答,却让修齐布兰卡大为不爽。

“你确定,你跟这家伙合得来?”

“啊,出现了出现了!”指着好友的脸面,派斯捷神情夸张地嚷起来,“你露出了失宠的表情哎,修齐!”

“不要那么叫我——”刹那间,修齐布兰卡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我后悔从异族手里把你救出来了。”

“你要救的不是我。听着,你必须自救。”派斯捷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尽管仅维持了一秒。他抓抓脖子,背过身去,“我们这次就当没见过。一路珍重。”

离别来得非常突然。但修齐布兰卡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无言地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在忽然因变大的风势而疯涌向自己的飞雪中,跳上了变回巨大海龙形体的托达纳斯宽阔的背脊。

目视那对远远飞走的主与从,派斯捷心头思绪繁杂,在原处站着望了好一会儿。片刻前托达纳斯所说的“回去”,究竟指的是回布鲁日,还是敌人的领地?因为这个问题,派斯捷感觉自己正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就在他因此事焦头烂额、对周遭潜在的危险麻痹大意时,一个比他高出不止二十公分的男人,突然从身后的死角窜出来,带着热度的强壮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这只是一种无害的、同伴间用来增益感情的打招呼方式。

“一个龙术士竟然毫无防备?”来者歪了歪脖子,从派斯捷脑袋后面亮出自己的脸庞,紧贴他的耳朵说道,“敌人虽然退了兵,但斥候说不定还在附近徘徊。你可得小心你的头。”

“我脑袋要是不保,你可得陪我共赴黄泉。”

根本不用回头,派斯捷就能猜出来,亚尔维斯一定在嘲笑自己。果然,揶揄的波光在那双火红色的瞳眸里摇荡着。亚尔维斯松开胳膊,往边上移了半步。

“我刚看到托达纳斯带着修齐布兰卡离开了。可惜来晚了一步,没能说上话。真没想到啊,他们还活着。自作主张地消失,又出现,真像那两个人的作风。”

派斯捷被他的话牵动,再次朝挚友远去的地方遥望着。“亚尔维斯,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守护者传开的说法?”生涩的低语,挤漏出咽喉,“他们说,龙术士里面一半是正常人,另一半是疯子。我现在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疯子的比例也没有那么高吧?”亚尔维斯挠挠头,“最多三分之一啦。”

“说说你认为是的家伙。”

“唔,背后说人坏话,好像不太厚道哟?”

“我先提名一个,柯罗岑,那个书魔。”谁都知道,柯罗岑在龙术士中是个极不合群的家伙,只喜欢与他的书本相伴,随身的书袋好比一个无底洞,装着数不胜数的书。“他可以在任何场合看书,哪怕在战斗。要是哪天不幸遇险被敌人抓住,恐怕当敌人慷慨地允许他留下遗言时,他也不会放下他的书吧。你猜他会说什么?‘请让我看完这最后一页。’”派斯捷故意把声音压得低哑,学习柯罗岑的语气。

“如果爱一样东西爱到极致就算是‘疯’的话,那休利叶岂不是也算了?”

亚尔维斯这话刚一脱口,就意识到自己该闭嘴。

派斯捷浅蓝色的眼睛里,浮动着晦暗的眸光。他花了一些时间,才从脑中浮现出那位发明狂友人的形象。并非因为记忆模糊或薄情健忘,而是强迫自己忘记他的音容,否则也许就永远也无法从痛苦的思念中挣脱出来了。

依赖身高优势,亚尔维斯从侧面偷偷瞄了他两眼。在这时候提起主人的亡友,确实让气氛变得有些扫兴,但自己也着实无辜。不管怎样,这个话题总是派斯捷先挑起的头。这可不能怨他。

两人的交谈中断了一会儿。让亚尔维斯惊讶的是,身旁沉默的男子很快又说话了。

“贾修。”派斯捷突然说道,让提名游戏继续下去。“杀人成瘾的疯子,自然也算。还有……”

“还有谁?”

亚尔维斯本以为他会提阿尔斐杰洛——这个使卡塔特损兵折将、由盛转衰的元凶,但他却说了一个亚尔维斯根本没想过的名字。

“修齐布兰卡。”派斯捷吐出这个名字,破颜而笑,嘴角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我最好的两个龙术士朋友,都榜上有名。我也真是造孽啊。”

一个为了生存,和异族进行交易的男人,当然是疯狂的。但是以派斯捷对那名男子脾性的了解,他明白修齐布兰卡臣服于济伽,绝不只是乞求活命那么简单。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愿意吃软,却绝不可能屈从于威逼和利诱。若有人试图用强硬的态度迫他就范,那就是在异想天开。修齐布兰卡不但不会让步,反而会以十倍、百倍的暴戾和凶悍奉还回去。他不可能因为打不过敌人,而去做一个投靠敌人的软蛋。

派斯捷想,他一定是被别的什么东西给绊住了。某些足以令他妥协、甚至着迷,并与济伽王逼迫他做的事情有关。所以他才不得不委身于那群异族。这里面一定藏有隐情,如若不然,那他就真的是疯了。

CCXXXI

午后的阳光犹如淡金色的薄雾,穿过窗户上的栅栏,落在室内上好的实木地板上。长长的一夜过去了,太阳终于再次光临,把卡塔特山脉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明亮而温暖。

有一名守护者举止礼貌地叩响了门,并被允许进入。这时候,乔贞和布里斯刚刚吃好午饭,正坐在餐桌边上聊天。

“乔贞大人,”守护者先是恭敬地看了一眼正襟端坐的海龙王后裔,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男子,“龙王大人召唤你。”

终于来了。布里斯的蓝眸微微闪动着。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龙之爪”山脚的一套二层楼别墅,与其他龙术士暂住的华宅,除了房型和装修风格略有不同外,本质上并无任何区别,都属于接待来宾歇脚落榻的客舍。“龙之巅”的首席居所曾先后入住过两任首席,目前却是无人使用,不知道还将空置多久。

昨日傍晚,龙王在敌军撤退、叛贼伏诛之后,召见过全体龙术士。但那只是简单而必要的慰问,并未涉及任何有实质意义的话题。现在,他们终于要找乔贞谈谈了。这场布里斯早有预感的召见,一定能改变某项令他不满的现状。

听到传唤的乔贞本人还没有反应,布里斯就先站了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这……”守护者面露迟疑,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进行劝阻,“不好意思,布里斯大人,请您留步。龙王只召见乔贞大人一人。”

只单独传见乔贞?是何缘故?布里斯感到不安的情绪开始占据自己的心。他看了看守护者,又连忙把头转向仍然靠坐在椅背上的乔贞。

乔贞慢悠悠地拿起银叉,叉了半块奶酪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直到吞咽完毕,才离开座位。“你在这儿等我。”他对布里斯说。

“不行。别想把我支开。”

乔贞没有拒绝布里斯的坚持,拿餐巾擦拭掉嘴角的油渍后,随守护者出了门。等他们穿越数条山道,登上神殿台阶,抵达终点以后,守护者终于鼓足勇气拦下了布里斯,恳请他不要进去。乔贞朝他摇了摇头,布里斯只好留下,候在殿外,目送主人修长的身姿逐渐没入大门的阴影。

乔贞走得很慢,步履沉重而艰难。望着他微驼的后背,布里斯突然一阵鼻酸。他分明是与巨龙齐寿、身体机能永保巅峰的原初之龙术士,可是他远去的背影,却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两位龙王一如既往地威严而尊贵,高雅的白袍一尘不染,在宝座上严肃地俯视乔贞。

“两天前,你响应我们的召唤回归,作为全体龙术士的精神领袖,身先士卒迎击异族之王刹耶和我方叛徒阿尔斐杰洛组成的联军。”火龙王的声音。“而你也果然不负众望,展现出一名首席龙术士应有的实力,在战斗中挫败了叛首。”

乔贞有些尴尬,愧不敢当地低下头。他没有取得任何胜利。与阿尔斐杰洛的较量,虽然曾一度压制过他,却被他用黑魔法反击,化解了不利局势,并未分出最终的胜负,后来又被雅麦斯插了足。最后是集合了所有巨龙部队之力,给予阿尔斐杰洛重创。而终结其性命的最后一击,更是由白罗加打出的。如今,火龙王竟将这功劳归于他头上?

“不,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事情罢了。”尽管因为低着头,没有人可以窥视他的表情,但那双盯着地面的蓝灰色眼睛,却因为诧异而微微张大,显示出乔贞对于火龙王的说法感到不可思议的情绪。

“叛乱结束了。对于每一位剿敌有功的战士,我们都理应嘉奖。”海龙王的声音。“不过,可能是我等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实在太高。我必须要说,尽管你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得很出色,但是还不够出色。”

乔贞没有回答。

“缺乏决断的人,是没办法胜任首席龙术士这个高位的。”火龙王的声音。“你还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能再次赢得这头衔。比如,学会如何迅速了结一名与卡塔特作对的祸首。”

乔贞依然没有回答。他既不反驳,也不说话,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固守沉默。这冷静到近乎冷淡的反应,超过了龙王的想象,让他们感到不快。在被明褒实贬地训斥后,始终保持情绪稳定的乔贞,在龙王看来,无疑是一个顽钝而不服管教的臣子。因为那缄默不言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种不恭敬、不驯服的表现。

他内心怎么想?他在怨恨他们?痛诉他们的冷酷无情?一定是那样。他脸上的淡然、平静一定都是伪装。事实是他很愤怒,只不过,在他们面前,他知道不能把这些感情表露出丝毫。

“你觉得我们对你太过严苛了吗,乔贞?”火龙王问。

“绝无此事。”乔贞本已有些走神,盼望着谈话能快些结束,但是当火龙王如此询问后,立刻挺起腰杆,脱口回答,“接受两位族长对我的考验,将是我终生学习的一门课程。”

“对,你说得对极了。这正是考验。”海龙王说,“我们能理解你承受的压力,也希望你可以尽快走出这段低迷。下午的论功行赏大会,你就不要出现了。好好享受晚上的庆功宴吧,今后我们将继续……”

后面的话,乔贞好似都没有听见。

当他恍恍惚惚地从大殿里出来时,第一个听到的便是布里斯快速靠近的脚步声。他的龙族从者已然凑到跟前,一脸关切地瞅住他。

“他们怎么说?你看起来面色不太好。难道……有什么坏消息?”

迎视着布里斯逼问的目光,乔贞慢慢抬起头。“他们要我在今晚的庆功宴结束后,回人界。”

“什么?”蓝发的男子瞬时之间屏住呼吸。现实与自己期盼的结局,有着太大的落差。他用了一秒钟时间,尽量把自己惊愕的叫声压下去,“我去和他们说!”他甚至在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转过身抬腿冲向龙神殿的大门。

乔贞从后面把他拉住。

“不,不要去。求你了,布里斯。千万不要。”

在主人再三的恳求下,布里斯终于止住了不断迈向前的步伐。他紧盯着地面,深呼吸一下,试图排解掉这突然从胸腔涌上来的怒气。他被两位龙王对待乔贞的凉薄态度冲昏了头,以至于险些连眼下是什么场合都分不清楚了。凌厉的蓝眼睛环顾四周,布里斯知道,乔贞在顾及他们的谈话会被门口值勤的两个守护者听了去。但他是海龙王大人的后裔,他可不怕别人的议论。他用杀人的目光扫视不远处的那两名守护者,眸中包含着胆敢泄密就把你们干掉灭口的恐怖气息。两人不禁抖了抖肩膀,把脑袋别开,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尽管布里斯仅凭眼神震慑,就堵住了所有可能会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家伙们的嘴,不过乔贞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把他拽下了阶梯,一直拉到神殿前方空地矗立着的日晷雕像前,才放下心来。

布里斯横眉瞪向乔贞,眼里溢满了怒其不争的火光。他不是一个易怒的人,但现在,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他没用多少力气就甩开了乔贞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却把自己的手甩得生疼。“你接受了?你认命了?你要回人界?”他不断逼问。

“我希望这样。”乔贞轻描淡写地回答,“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他们怎么不可以。”

“不,我不接受!”

“当首席有什么好的。”乔贞按住布里斯愤愤不平的肩膀,淡淡地诉说着,“去人界,到处看看,总强过待在这里被囚禁。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说完,乔贞冁然而笑。他越是恬淡,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布里斯的心就越痛。和他相处了两个多世纪,就算是动物也该有感情了。可是龙王却对这个劳苦功高的男人弃之如敝履,需要的时候召他过来,一旦危机解除,就迫不及待地将他驱逐。纵使自己用尽心思,都无法使两位族长回心转意。那么多年被冷落,被弃置,好不容易等来重新能建功立业的一天,本以为会有转机,结果却是一场空欢喜。而他布里斯,何尝没有高估自己在族长心目中的地位。积累多时的怒气,驱使着海龙的指甲死死抠紧手心,直到皮肤上被撕扯出一道道鲜血直流的伤口。

藉由人龙契约的连接,这股痛意马上传向了乔贞的神经系统。他无可奈何地耸肩对眼前这名蓝发的龙族男子苦笑起来,像是拿他没办法似的,“这可不行啊。还记得我以前自残的时候,你教育过我什么来着?‘你的命,不属于你一个人’?就算考虑到这个原因,你也不该这样做。”他边说边抬起手,把手掌翻给对方看,仿佛在对他叫苦:我这里很疼。

因为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布里斯只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收回了脸上的笑意,乔贞凝视对方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你陪我一块走吗,布里斯?”

“现在?”布里斯觉得自己提了个蠢笨的问题。如果这男人需要自己陪伴,那么不管终点在哪里,都可以马上动身。布里斯愿意陪他去天涯海角。他想,他们的旅程,也不会有终点。

“我想去一个地方。”

乔贞感慨似的说着。随着这句自语,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容,一瞬间仿佛年轻了许多,变回了三十二岁时的样貌。

“啊……是什么湖吗?”

问题是试探性的,但布里斯的口吻却十分笃定。在这样的话语落下后,他几乎可以听见眼前的人类逐渐加速起来的心跳。

乔贞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的笑容却比刚才那一刻更深,带着欣慰和感念的情愫。阳光洒向他胸前衣衫下半隐半现的银色吊坠,纯白的光在金属表面游动。

布里斯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乔贞渐渐沾染上生机的眼眸,看了好久,然后眯起双眼,笑着回应道,“好。我陪你。”

CCXXXII

议事大厅挤满了人。五名龙术士和五名契约龙族聚于人群前方,站在高台之下,后面是龙族两大族群的族众,和所有参加过战役的守护者。

趁龙王还未开讲前,靠左位置的派斯捷朝队伍另一侧的同僚张望过去,意外地发现平排而站的龙术士人数,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白罗加和菲拉斯站在最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柏伦格、德文斯,柯罗岑、丁尼斯。派斯捷和亚尔维斯在最左边,最右的则是耶莲娜和丹纳。

卡塔特曾经群星荟萃,现在却因为阿尔斐杰洛的缘故,而逐渐没落。存活下来的龙术士,只有寥寥几人。

第二排开始,是未签订契约的龙族子民。雅麦斯,卡缪斯,俄彼斯,费扬斯,翁忒斯,玛纳等人就在其中,按地位的高低贵贱安排位次。从第六排起,是一大群褪去了平日的重铠装束、身着各色绸缎礼服的守护者。一些人身上还缠着涂抹了药物的医用布条,但几乎个个都是精神饱满,情绪高亢,满面笑容地等待论功行赏大会的开启。

只有这点人。派斯捷暗想。他没见到修齐布兰卡,这不奇怪,但是连卢奎莎都不知所踪,迟迟没有出现。扭头朝后看过去,他发现吉芙纳躲在族人的包围里,面容暗淡得好似糊上了一层灰,那个站位即使在平民阶层中都算非常靠后,而她本不该被划分到那么后面的位置。雅麦斯的两旁是布里斯最要好的伙伴卡缪斯和俄彼斯,他们的追随者却没在那里。不对,派斯捷提醒自己,布里斯应该算进契约龙的行列。可是乔贞……也不在第一排呀。

一个守护者骤然闯进大厅,钢铁战靴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一声声闷重的脆响。他穿过数列人群,直奔节节台阶而去,似有要事向族长密报。派斯捷扭回脖子,目光随他的身形而动。这名守护者在众人的瞩目下,步伐急切、气喘吁吁地登上高台,停在两位龙王中间,对他们耳语。

“乔贞大人下山了。就在刚才。布里斯大人……也走了。”

尽管他的声音轻微得只能在半径几米的区域里传播,但是在听完他报告的内容后,白发苍苍的两位老者还是表现出硕大的惊愕。

“什么?在这种时候?”海龙王尽量压低声音。想不到自己的那个子孙,竟然会跟着乔贞离开养育了他多年的故乡。尽管惊讶,但是族人早已召集,列位英雄正在下面等候,一切还得照常进行。考虑到布里斯对乔贞的感情,他会选择追随主人出走,其实早就该有所预料了。

一阵中气十足的话声响彻四周,火龙王起身站在高台上,向众人致词,拉开了典礼的序幕。大家的注意力被纷纷牵引,没人再去关注那个悄悄退出大厅的守护者了。

随着火龙王逐个宣布每人的姓名和战斗中的英勇事迹,所有平叛有功的龙术士都被表扬了一遍。随后,两位龙王慢慢走下王座,来到阶梯中间,向诸位功臣致以亲切的问候。海龙王称他们为卡塔特的救星,并亲自为他们每个人别上了一枚精致有型的胸针饰品。饰品由纯金制造,约有饼干大小,金牌上装饰着立体的巨龙雕刻,用美丽的红宝石镶嵌眼珠。

“这次能成功击退敌人的侵犯,实乃我族之大幸。”海龙王庄严宣告,“你们每个人都是英雄。卡塔特永远不会忘记诸位的恩情。”

两位族长对五名龙术士一视同仁,表达了崇高的赞誉,但是他们的嘉奖和恩赏,也仅限于此了。他们认可了每一名龙术士的价值,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其他同僚特殊一分。诸人的战功不分高低,排位不分先后。正因无法区别谁的功劳更大,也就无法确定谁有资格代表龙术士。两位龙王不立首席的意向昭然若揭。一切明明白白,谁都看得清楚。

自1019年起,传承了二百四十一年的「首席龙术士」一职,终于后继无人。显然,龙王迂阔地坚持,剩下的龙术士——若将乔贞排除在外——没有一个人能够胜任它。

因此,大会开了没多久,就草草收场了。白罗加为此感到大失所望,龙王却欣喜地宣称庆功晚宴很快就将开始,希望每个人都能从中享受到乐趣,忘掉这场动乱给卡塔特带来的负面影响。

人界的月亮悄然爬上枝头,高处的龙山却依旧阳光明媚。重新启动了结界的全部功效,龙王再次将自家的领土笼罩在严密而周到的保护伞下,隔开外面世界的纷扰。

庆功宴毫无悬念地选址于龙神殿的宴会厅。出席者逐个通过坚实巨大的花梨木门进入厅内。五位龙术士和各自从者分开,被安排于龙王和众长老所在的主桌就坐。他们的契约龙和族人们一起,坐在与主桌相邻、略微靠后的两张桌子旁。宽敞的宴会厅一共铺满了十五张巨型圆桌,出席者多达两百人。一直到每张圆桌都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鲜花和菜肴,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任首席乔贞依然没有露面受赏。细碎的质疑声开始渗入空气,渐渐有人奇怪乔贞的缺席,甚至还有人问起了卢奎莎的去向。有传言称乔贞一气之下离开了卡塔特,理由是龙王拒绝让他重登首席之座;而卢奎莎则被扔进了监狱,只因她是苏洛的前女友。

“乔贞已回到人界。”海龙王亲自出言解释,消弭众人的疑惑。“他自愿接替波德第兹,完成他未尽的使命,监视东方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保护我族的安全,他还来不及参加庆功宴就已动身赴任,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他即是全体龙术士的前辈,更是你们应当效仿的榜样。”他赞美的声音诚挚而热切,以致于旁人丝毫听不出这只是他随手捻来的谎言。说到此处,海龙王话音一变,开始用严峻的苛责语调叙述后面的判决。“至于卢奎莎,此刻正在孤塔,痛悔自己的罪过。我们需要看到她的态度,以此来决定她最终的命运。她是这桩谋反事件的知情者,却秘而不宣,纵容叛贼。我们以包庇罪将其收监。赏罚分明,向来是我族管理之道。”

主桌的白罗加目光微闪,装作低头喝酒,实际上他的耳朵正竖得比谁都高。乔贞的去留问题,他自然格外上心。早些时候,他就从一个守护者心腹那里听闻乔贞和布里斯下山离开的消息,现在,海龙王的托词无疑证实了这一点。那家伙终于滚了,他想,终于永远地和“首席”说再见了。然而属于我的荣耀,属于我的公正,又在哪里呢?白罗加觉得自己突然间很想摔杯离席,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听从大脑意志的指挥,始终浑浑噩噩地在原地僵坐着。

既然海龙王发了声,众人自然也再无疑问了。所有人都陶醉在美酒和花香之中,充分地享受这依靠无数血泪和汗水所换取的战后休闲的时光。

宴会厅里充斥着人们的交谈和碰杯声,在诸多的嘈杂之中,更有优美动人的旋律流淌着。门德松提斯特地挑选了族中最精通音律的乐手们前来表演助兴。小号声,竖琴声,笛子声,充满了宽大的宴会厅。应龙王要求,他们演奏的全部都是喜乐。欢快的音符跳跃在空气中,仿佛精灵在放声咏唱能消除一切悲痛和忧伤的歌曲。

晚宴现场如此热闹,一点也看不出来族内刚刚经历过一场应对叛徒和入侵者的恶战。第二桌圆桌旁,雅麦斯摆在面前的空酒瓶,形成了一片杂乱的水晶树丛。他喝了数不清的树莓果酒,任酒精稀释自己的情感,却依旧消解不了翻涌胸中的愤慨。觥筹交错的声音,谈笑的声音,奏乐的声音,刀叉碗碟互相摩擦的声音,刺进他的耳道。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一个固定的旋律,嗞嗞嗞嗞,无限延续——好似一支永远只有一个音调的曲子。

众人因何欢喜?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放肆地庆祝?难道他们忘记了昨天的那场血战吗!

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的叛变,给予龙族旷古未有的惨痛打击。历经三次恶魔降伏战的重创后,依靠人龙共生契约所取得的短暂繁荣面貌,顷刻间被打得粉碎。休利叶,杰诺特,波德第兹,英格利忒,苏洛,麦克辛,贾修,包括作乱者阿尔斐杰洛本人……八位龙术士,世界的守护者,抗击食人怪物的猎手,由于这场战乱,瞬间折损近半;同时离开的还有十数位巨龙同胞,马西斯,高德李斯,桑契斯,乌路斯,尤兰纳,欧尼斯,吉艾斯,希赛勒斯、尼克勒斯兄弟,以及最让两位族长痛心疾首的许普斯……一个个逝去的名字跃上雅麦斯眼前,令人伤悲。卡塔特的衰败已成定局,再也不可逆转。

雅麦斯眯起微醉的红眸,郁郁不乐地紧盯主桌席位的火龙王和海龙王不放。显然,他们正是为了让大家尽快遗忘昨日的血战,才将这次宴会搞得如此弘大。雅麦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他们心急火燎地给平叛者颁发奖章,举行庆功的狂欢宴,而不去对敌人近期有可能会再次入侵的危机做好防范工作。看看这举国欢腾、不知将持续多久的晚宴,再看看,他们操办的那些阵亡族人们的葬礼。

所有人,都是在昨天傍晚、战斗结束后不久下葬的。投入的精力,远不及此番庆功宴的一半。十三名龙裔逝去了。这就是人龙共生契约让龙族付出的代价。本来,如果只雇佣普通的术士,不把龙族子民捆绑进那个生死契约上的话,消逝的只可能是人类。

死去的契约龙大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根本打捞不得;非契约龙倒是好找些,但因为从数千米的高空战场坠落地面,尸身都摔得零散了,非常难以找全。龙王一心想要抹消这段被人类背叛的耻辱之战,因此所有牺牲者的葬礼都办得仓促而简陋。在“龙之角”祭坛办完集体告别仪式后,所能找回的零星尸骨都被运往死者生前各自的居所附近掩埋掉。从回收遗体到遗体入殓,前后时间不超过两小时,所有为龙族呕心沥血付出生命的战士就这样入了土,在血色残阳的见证下,拥抱永眠。

尽管雅麦斯知道,龙王一时间因为无法接受二代首席的叛乱使龙族损失那么多的龙裔,为了逃避现实才会如此敷衍了事,但他依然为他们冷漠的态度感到心寒齿冷。他在这场浩劫中,失去了马西斯和高德李斯两名亲信。昨晚,他约了翁忒斯、费扬斯及亚尔维斯一起,先后去了“龙之颚”和“龙之牙”的山洞祭拜二人。事实上,也正是从昨晚开始,族人的私祭就一直不断,似在抗议两位族长的作法。

他想,在场的两百来号人里面,应该不止他一个人觉察出龙王急着举行庆功晚宴的目的,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但是谁都没有流露过一丝不满的情绪,相反,对两位龙王自欺欺人的举动,所有人都极力配合,反倒让雅麦斯看起来像个异类。

族长的冷漠,不仅体现在对待本族阵亡烈士的态度上,他们还把乔贞给气走了。虽然雅麦斯对人类这种生物历来没什么好感,但他必须承认,乔贞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在这方面远胜过他的后继者。他是一条忠实的牧羊犬,阿尔斐杰洛则是一头贪婪狡诈的狼。如今,牧羊犬终于有了脾气,不再守护他的羊群,而他的离开,更是把布里斯的身心也一同带走了。雅麦斯突然觉得,自己竟有些羡慕这位族人。至少,他有值得自己为之任性一回的对象。

突然,一阵惊叫声从宴会厅后方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出事的那张圆桌子。原来,围坐了十五名守护者的桌子上,有人夹菜时不慎让胳膊碰倒了蜡烛,桌布被点燃,立时火光四溅,冲天而起,好像一条扭曲窜动的火蛇,给狂欢宴带来了一股别样的火热景象。一名专门负责上酒的守护者见此状况,马上反应神速地端来一盆清水。待到火焰熄灭,桌面亦被清理干净、重新上菜之后,众人围观的视线这才慢慢撤去。

派斯捷收回目光,无趣地转动着手里的高级水晶酒杯。这酒杯是我家的。他想。人们吃的、用的,全都是我家的钱。视野范围内,宴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精致餐具、美食佳酿,大都是由派斯捷的家族所提供。当然,这也不全是他的功劳。沙卡西尔特的人今早刚刚送来了几车贡品,给庆功宴增色不少。虽然,像这种超规格的大型饭局确实非常罕见,但派斯捷每年参加的宴席或者舞会何止百次,换做平时,早就借故溜走了。不过,今天有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由于到场赴宴的龙术士只有五个,契约龙都被安排去了别桌,当五人围绕主桌坐下时,派斯捷很容易就抢到了绝佳的位置——并非指正当中的主席,那里属于龙王——而是能够和某人亲密接触的一个位置。如今,他的左边是柯罗岑、白罗加和柏伦格。耶莲娜则十分“配合”地就坐于他的右侧。二人中间没有任何妨碍者。身旁女性的一举一动,派斯捷连脖子都不用转,就可以用余光全部窥见。

“你喜欢这道蘑菇黄油蜗牛炖汤吗?”

询问略显唐突,话声压抑着兴奋。耶莲娜舀汤的动作顿时停止了。

迷茫的雪青色眼睛,在身边男人的脸上小心翼翼地停留了一秒钟目光,便又转了回去。“我觉得,味道很棒。”

她是出于礼貌这么说,还是在敷衍我呢?派斯捷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绮丽侧脸,努力撬开自己的嘴唇,让流利的话语吐露出来,“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它。请多吃一点。”

“嗯,谢谢。”

当耶莲娜不再看他,重新低头用餐之后,派斯捷沮丧地发现,她将青睐的目光投给了较远位置的苹果沙拉,那道浓稠喷香的蜗牛炖汤,再也没有碰过了。派斯捷僵住嘴边的笑意,露出一副失恋的样子。最终,丹纳都没有让亚尔维斯转告自己,主人醒来的确切时间。这一定是她的意思。他想。她仍在拒绝我。彼此坐得再贴近,灵魂的距离却仍旧十分遥远。而她内心的烙印伤痕,直到现在都没有平复。

他把头扭向左边,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同样失意的人。功勋卓著的英雄们都在享受这轻松惬意的时光,白罗加却没有融入宴会的气氛。他在喝闷酒,派斯捷注意到,一杯又一杯地想把自己灌醉。而他很快就做到了。红晕蔓上他醉醺醺的脸颊,让他看上去活像一条脱水的赤鲤鱼。柏伦格在旁劝他少喝,但是白罗加不为所动,依旧故我,铁了心地想要摒弃自己的理智。柏伦格劝了半天都没用,只好放任他继续沉沦在酒精的世界里。

在二人左边,柯罗岑面前的餐具格外干净,刀叉一下没动,盘子里连一点食物的残渣都没有。他目光朝下,专注地看着某样东西,显然是把书放在了膝盖上。

截至目前为止,庆功宴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但派斯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看向对面,火龙王正在和一块熊掌较劲,啃得满嘴都是骨头断裂的杂音。海龙王嘴里露出半截鱼翅,花白的胡须上浸满了油水。他们竟也醉心于美食的享用,而不再做更多具有教育意义的训示?派斯捷猜测,他们也许把重要的话留在了后头。

长老们今晚都身着盛装,美美地沉浸在战役胜利的喜悦中,刀叉与餐盘频繁擦碰,敲得噼啪直响。膳房长老瑟兰崔斯为大家的赏脸而捂嘴轻笑,看上去非常得意。唯有奥诺马伊斯没有心情吃喝,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看向两位族长,偶尔捻起倒满红酒的酒杯杯脚,咪一口里面的液体。

所有人都融洽地交谈,一个桌子上,只要有一人笑,其他人也会马上跟着笑。他们干嘛这么高兴,雅麦斯不明白,难道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家伙们都看不出来,龙族此番取得的胜利,都是虚假的荣光啊!卡塔特已经残破不堪,异族却没有战败,随时还会来攻打因为内耗的蚕食力量大减的龙族。

这天的庆功宴有八十来个守护者参加。除了端菜送酒的十几名侍者,及龙神殿大门、彩虹桥入口值勤的少数人,所有受邀的守护者整晚都在喝酒,唱歌,跳舞,甚至躲在桌下打牌赌钱,做平日里没胆子做的事。以往甚少参加宴席的原彩虹桥守卫杜拉斯特,由于担心久坐会使肋部的伤痛复发,请示族长让自己早退。火龙王对他的说法不太相信,怀疑他早就痊愈,为了逃避晚宴才佯装有伤。杜拉斯特只得老实回答,自己的身体本来是快要好了,但今早起床时不小心磕碰到了床头柜。半信半疑的火龙王于是向负责给所有受伤者治疗的特尔米修斯长老寻求答案。特尔米修斯作证,说今天上午确实给杜拉斯特接过骨,虽然用魔法催快了愈合过程,但也不能排除再次断裂的可能。火龙王这才勉强批准杜拉斯特回宿舍歇息。但在他起身致谢时,海龙王突然出言强调,要他宴会结束前务必回到坐席。杜拉斯特一脸迷糊地答应了。

与这名身体抱恙的守桥人相反,迪特里希的精力向来旺盛,尤其还特别喜欢吹拉弹唱。他主动上台献唱了五首拜占庭民谣,又连续和人斗了几十杯酒,折腾了近两小时后,终于又累又醉到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但即使这样,迪特里希仍然记得用手掌遮住醒目的眼罩,好让大家忘掉他是个独眼龙的事实。与他同一桌的T滴酒不沾,既没有参与应酬也没有赌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吃几口美味菜肴。他不喜欢酒精和铜臭的味道,需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而在信奉集体主义的卡塔特守护者中间,除了极个别如迪特里希这样能轻易跟人搭上关系的家伙外,也没有人愿意和这样一个无趣又自命清高的新人玩乐。拜这所赐,T得以独享个人时光,不被旁人打扰。他听到在身旁昏睡的迪特里希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个词,凑耳上前,才发现是“首席,首席……”,紧张得他差点拿手去捂壮汉的嘴。幸亏周围的哄笑声那么大,才没有让别人听见他的梦话。

狂欢宴持续了很久,从入夜开始一直到深夜。酒水快要喝尽,有几桌桌子,已经好久没上新菜了。大厅的气氛变得焦躁不宁,渐渐有人开始不耐烦起来,想要开溜,其中派斯捷、雅麦斯、奥诺马伊斯尤甚。他们分属不同的餐桌,心情却是如出一辙。不幸的是,未经族长允许,没有人可以擅自离开。他们也只好继续忍耐。

其实,享受完一桌佳肴的两位龙王,早有了批准散会之意,但是今夜的事务还没有结束。现在,该是进行下一道程序的时候了。

火龙王突然站立起来。众人见状,原本嘈杂的攀谈声立刻停息,手中的餐具统统被放置下来,眼睛朝主桌看去。睡着的人被立即拍醒,端正地坐着;一些窝在宴会厅后方赌博玩闹的守护者,手脚麻利地回到座位。

果然来了!派斯捷心想。

“众所周知,第二代首席引狼入室,联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军队向卡塔特发动进攻,意图吞并我族,进而危害整个世界。其恶行滔天,人神共愤!所幸天神垂怜,使叛徒事迹败露,给了我们及时补正的机会。如今,所有逆贼均已伏法,叛乱被镇压,然而酿成的惨祸却带给我族实难承受的重伤。阿尔斐杰洛·罗西因自身永无止境的疯狂和野心,以及对龙族的怨怼,掀起了这场迫使我方子民、迫使所有龙术士自相残杀的灾难。他的下场,他用生命为代价谱写的血的教训,值得我们所有人谨记并且深刻自省,永不遗忘!”

火龙王大气不喘一下,说完他激昂的陈词。人们听了,纷纷点头附和,宣誓自己对卡塔特的忠心。“叛徒阿尔斐杰洛!疯子阿尔斐杰洛!”的喊叫声在四周掀起,洪亮得几乎要震塌宴会厅的墙,对那名曾经为卡塔特立下汗马功劳、却最终走上歧途的二代首席的评判,就这样在已死之人无法开口为自己申诉的情况下,决定了。

他原本是个好人。奥诺马伊斯心想。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将这话说出来。在他心里,阿尔斐杰洛是一个勤勉好学的学生。正义,善良,就是有点虚荣。然而无端的杀人指控和莫须有的罪名却把他折磨得几欲发疯,而他又是那样地酷爱、迷恋权力。想报复龙族、想从龙王手里攫取最高权力的欲望,使他变得永不满足。他已经立于顶点,当他想要更上一层楼,那他就只有造反了。

“好,好。”火龙王抬抬手,压下众人的叫唤。海龙王也站起来,拂袖示意一名守护者请回杜拉斯特,并让一旁等候多时的侍者捧上最后一道菜。

这道压轴菜只上给主桌。龙王要大家过来分着吃。那是一个装在精致银盖子里的大馅饼,由两名侍者协力抬上来。掀开盖子后,众人发现馅饼铺得比二十四寸的蛋糕还要大上一圈,必须要好几个侍者同时撤走桌上的其他菜肴,腾出足够的空位才能放置。一阵斑鸠肉的香味漫溢开来,但这回可不是把斑鸠像鸽子那样揉进馅儿里的常规烹制法。十二只灰色斑鸠如凸起的宝石般嵌于馅饼表面那一个个对应的凹洞中,死不瞑目地朝天仰望着,鸟头和双翼露在外面,显现出起飞的姿态,好比群龙振翅。

经过数小时的享受,大家的肚子早已满载食物,然而斑鸠馅饼那充满诱惑力的肉香,却再度唤醒了众人沉睡的胃口。不过,由于馅饼只烤了一个,主桌以外的人若想分食,就必须上前排队。

位列主桌的九名长老和五名龙术士自然能先得先吃。侍者手持餐刀,为他们割肉。望着那外形诡异的巨型馅饼,派斯捷觉得自己的食欲并不高,但只要把它吃完,就能和这场了无生趣的宴会告别了。等着喂肉的嘴有很多,到他盘子里的只有一小块,却非常幸运地分到了一个翅膀。派斯捷把银叉刺进肉里,闷闷地嚼了起来,顿时一股醇厚的肉汁喷涌进他的口腔。恰如其分的火候把斑鸠肉烤得细嫩酥口,油润香脆的皮充满了弹劲,多汁的肉和香甜的馅令人回味无穷,远比自己预期得要美味。

其他桌子的龙族、守护者也都移步前来,拿着各自的餐盘,依次领取。随着压轴菜在人群中逐渐推广,宴会的气氛再度回归到初始的和谐状态。众人不禁为其滑润松脆的口感而着迷,啧啧称赞。然而,当巨大的馅饼被割掉一半以后,有一个守护者突然在自己的那一份中发觉了一样异物:灰褐色的硬块,表面毛糙,凹凸不平,一半卡在肉馅的横截面里,与周围的肉质完全不同;另一半却不知道在哪儿。发现这件事的守护者误以为自己吃进了半只虫子,吓得大声尖叫。

(超字数了,剩下的贴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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