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见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不断有暗红血流顺着缝隙汩汩流出,将从前明晃晃的地板浸得发黑。
其余两人闻声匆匆赶来,合力掀开了那人头上石块。
看清后,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那人额头被砸出一个窟窿,半张脸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一双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天空。
邵和揉着太阳穴,总觉得这张脸极其熟悉:“这人我见过,是……”
空中大火过后的焦味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压得谈怀玉喘不过气。她本低垂脑袋不愿意目睹,一听邵和说那人熟悉,忍不住抬头观望。
就这么一看,她不由全身颤抖,瞪大双眼,一双手紧紧抓着谈洵武的衣袖。
谈洵武见她脸色煞白:“怎么了,你认识?”
她不仅认识,还曾与他一同说笑。
谈怀玉强撑身子弯腰重新拾起方才那个焦黑的木炭,在地上写下“林虎”二字。
“对,他是安富楼守卫林虎。”邵和大手一拍,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谈怀玉的面色愈发惨白。
林虎死了,萧阳中唯一一个称她王姑娘的人死了。
上月初六刚过申正,她、陈浮确与林虎曾在碧瓦朱檐的安富楼门前调笑。
此刻林虎却被石砖砸得粉身碎骨。
谈洵武长叹一声:“可惜了,方才还同我一起救人,叫人把他好生安葬了吧。”
四周散发着火后腾腾热气,谈怀玉觉得无比憋闷。
她读过书中描写的边关,积尸腥草木,人命视草芥。但心里默默与那些人撇开关系,她念着亲人安然无恙就已足够了。
如今谈洵武能活下来,林虎却不能。明明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却死得这样凄惨。如果不是她也在这儿,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舍命救人者的名字。
阿吉方才说谈洵武是福大命大之人,林虎便是福浅命薄之人。那萧阳城中又有多少人在今夜成了福浅命薄之人呢?那些人也许与她未曾谋面,也许仅是擦肩而过,又或者曾搭上了话……
一瞬间,周围人的求救声和呛咳声如潮水般灌进了谈怀玉的耳朵,同时有个声音一个劲劝说着逃离就好。谈怀玉脚下却始终挪不动半步。
她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怀玉脑中嗡嗡作响,身体摇摇欲坠,眼前像是被一张巨大的黑布遮盖,最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
此刻,百余里外的都护府。
陈浮确早在到达都护府前就收到了西梁退军的消息。他一边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喝茶,一边环视着屋内景致。
一身常服的李进大步进了书房,上前拱手连道:“世子久等了,怎么今日得空来我这处?”
陈浮确笑嘻嘻地背过双手:“李都护,我几月前刚到萧阳时,你便邀我来此一聚。怎么,忘啦?”
“难为世子还记得。”李进寒暄道,“世子,坐。”
“李都护在这站着,传出去说我一个小小的副将竟然欺压到都护的头上。”陈浮确示意李进就近坐下,亲自给他斟了一盏茶。“喝。”
李进颇给面子地品了一小口:“世子近来如何?萧阳的差事可不轻松啊,如果殿下一声吩咐,小的立马将你调离。”
“李都护,萧阳初一打了场胜仗。不过,据我们推测,西梁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希望李都护能给我点面子,能再给萧阳拨些粮草兵马、医药以备不时之需。”
“冲着世子的面上,这粮草兵马自然没有问题,可这医药,恕小的无能,实在是紧缺。”李进抿了抿唇,被陈浮确盯得有些不自在,“这样吧,世子一路风尘仆仆,今夜休整一晚,明个中午我吩咐下人备好酒菜,你看如何?”
陈浮确没有搭理,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他看出李进的躲闪:“李都护,药不在多,有就行。”
深夜,长风卷着寒意从窗户呼呼涌入。
李进不由缩了缩脖子,无奈道:“世子殿下,我何尝不知道医药的重要性。可我这处本就缺药,难不成我还能凭空给你变出来?”
陈浮确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起身走到窗边,扫视一圈发现四周再无旁人,贴心地替李进关上了窗户。
“李都护,且不说你这用来招客的茶乃上等雪芽,一銙可值数十万;就凭你这书房正空高悬的十二时盘也是价值不菲吧。”
李进“哎哟”一声,连忙解释:“世子,那茶是别人赠我的,还有那十二时盘也是赝品。”
陈浮确自然看得出是赝品,他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块青玉镂雕牡丹佩放到桌上:“我身上这块玉佩是我请京中能工巧匠所做,如今也能在外卖个好价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都护还请考虑考虑。”
李进斜斜瞥了眼那块玉佩,成色不错,只不过像是个女子之物。他没想到这世子还挺上道,又转了转眼珠想从陈浮确身上再挖出些好货:“世子,你这……”
陈浮确在心头冷笑一声。他就知李进这副德行,此刻更是确信李进窝藏医药不肯拿出来。
他趁其不备近了身,然后反手将李进头按在冰凉的桌面上,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出擦得透亮的匕首贴近李进的脖颈。
李进只觉脖间一凉,心中大慌:“世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都护,给还是不给?”
李进满头冷汗:“给、给,肯定给。”
陈浮确重新收回匕首和玉佩,悠然道:“那我便等着李都护的好消息了。”
翌日,过了正午,陈浮确和护送队伍从南门进了萧阳。越往西走,处处是残雪焦土,断壁残垣,大火后的焦煳混着雪后独有的凛冽,耳边又有此起彼伏的恸哭声,让人觉得头昏脑胀。
陈浮确揉了揉眉心,他隐隐猜到其中缘由,大致判断出西面受损严重,猛地忆起谈府正在西南面。
“谈府一家安好无恙。”早在陈浮确入城前邵和便收到了消息,此刻正好出现。“将军先去休息,此处交给我便成。”
陈浮确点头。他接连三日未曾好好休息,此刻正是困乏不已。
于是一路策马飞驰,在满目疮痍的街边瞥见一个身形清瘦的褐衣女子,她的长发用素簪高高挽起,在一片残雪废墟中,为身边是哭天喊地的伤患医治。
陈浮确在萧阳待了两年,竟不知这城中还有医女。
不过依稀记得谈怀玉读过一些医书。该不会是她吧?
他不禁轻拉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