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是你,行差踏错的是你,自甘堕落的是你,你却口口声声要无辜者与你陪葬。”
“你凭什么让她陪你一起死?”
凭什么呢?
以往太学主可以认为,凭她选择了他,哪怕被仇恨连接,也是她自愿拿死亡做陪。
那样骄傲的生命,连死亡都要是自愿的。
可是不是,天不孤告诉的真相彻底击垮他的幻想。她不想活着吗,她自甘沉沦吗?她也有相许的愿景,她也有牵绊的故人,可这一切在他的操弄下成为虚妄,天不孤不明白他当时匆匆而去的缘由,他只是清楚意识到,一夕海棠说的是对的,而他再无法正视她那双清醒的眼睛。
这他在一夕海棠的指责下哑口无言,踏着长风回到学海无涯,所见是她空荡荡的屋舍,他在门口等她回来,等明月重新回到屋梢。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荒谬可笑,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死神的末路近在咫尺,他将要奔赴死亡,可那一刻,他彻底后悔。
“我不想你死了,初昭。这世上多的人该死,但那不该是你。”
他不惧死亡,可他不想带着初昭一起离开了,地狱太冰冷,不需要再多一轮寒月。
他想她活下去,已经置身阴影中的人如何长存,要么光照大千,要么融为黑暗。
在彼时错乱的局势中,在他死后,愿意且有能力庇护初昭的人选并不多。
“素还真太仁善,他只会尊重你的选择,”太学主喃喃道,久违的虚弱漫上他的身体,他手下的动作越发用力,“所以我问你如何看待罗喉,你相信他,我相信你,于是我告诉了他你的情况,让他带走你,好好保护你。”
如果没有初昭斩钉截铁的回复,太学主绝不会去考虑将初昭托付给他,哪怕从各种意义上说,罗喉都是这世上最有资格照顾她的人。
那是她的父亲,是抚养她长大的家人,是永远信任她、永远包容她的父亲。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以为他会照顾好你。”
当日学海之外,他将初昭的身体情况尽皆告知,从罗喉口中得到他的承诺,带走初昭,护她一世安宁的承诺。
干戈无法化解,亦不需要化解,太学主可以欣然接下他的报复,罗喉亦不介意终结死神传说,可刀锋在触及那轮明月时,谁都无法继续。
盼望她能安好,或许是这是两位无法共存的仇敌,唯一能够达成的共识。
于是罗喉带走了她,太学主来不及说再见,他望着失去一人便黯然失色的学海无涯,在生命最后,写尽仅剩的笔墨。
他找到爱染嫇娘,在幽溟又惊又喜的目光下解开了死神加诸她身上的桎梏,彻底交还这对苦命爱人自由;他对上剩余的黄泉引者,轻易击败暗影魑首后,用佛顶冥塔打开光明净路;他在书阁中忙碌半宿,将当初有关天都之事的记载整理,那些被她抛却的回忆与真相,被他一一捡起,等待她愿意接纳的一日;他细数学海无涯剩余的人员,最后的太学主写下最后的罪诏,千年的基业与名望断于他手,只愿此身湮灭后,能有后生重续此门。
细数一生的功过,了结半生的罪孽,点风缺怀着平静的心情将是非写定、将后事安排妥当,然后披着晨风与熹微,与东天的启明一道,一步一步走向预料之中的死亡。
走过天狼星与阎王锁的联手,走过天剑与六铢衣的伏杀,直到再次与她照面,在欢喜与遗憾中,遇到了真正的意外。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初昭,罗喉承诺会保她安全的初昭,就这样出现在战场上,替他挡下攻击,带他离开战场,向他挥出一刀。
事实证明,哪怕是罗喉,也阻挡不了她的决心与信念,阻止不了初昭站到他面前,向他挥刀的意志。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点风缺心情无比复杂。
木朝言曾说她太过心软,可刀锋穿透血肉之时,既痛且快。
一边感慨于她的成长,一边又悲哀于这份仇恨的沉重。
“死在你手里,能在最后见你一面,已经足够。”
随着力量耗尽的消耗,点风缺再也没有力气维持姿势,即将倒在地上之时,一股力量将他拉起,他清楚见到初昭眼底的怒火,被他动作惊醒而生长,而她抓着了他的胳膊,声音失去冷静,“点风缺!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后悔就后悔,想杀就杀想救就救,你把我当什么,怜悯?同情?我不需要,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善意,无论是罗喉还是这份力量,我都不需要啊!”
真是熟悉的回答,意料之中的答案,点风缺仰头大笑,却是到这一刻再无挂碍,“是啊,你不需要。你不需要补偿、你不需要怜悯、你更不需要庇护!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初昭啊,死神从来不讲道理,死神何曾考虑他人的心情。”
他反手抓住初昭的胳膊,狰狞的表情终于有了死神该有的残忍,“这是报复,这是仇恨,怀抱着最憎恶之人的力量活下去,这是我对你背叛的惩罚啊哈哈哈……”
笑声同样苍凉,心情却截然不同。
“点风缺!”
那笑声让初昭眼前发晕,她清晰感受着体内两股力量的厮杀争斗,导向的却是一场明朗的未来。
再敏锐的洞察亦无法辨明此刻的状况,明明是敌人,是杀身之仇,却为何到了这一刻,又将最后的力量毫不吝啬给予,用自己的死亡,铺就她的生路。
“活下去,初昭。”点风缺眼前闪过云曦月一刀之锐,“我见到了云曦月,见到了她手中斩天灭地的一击,那时候我就有一丝后悔。罗喉可以将你庇护,但那不是你,在见到你出现我眼前的时候,醍醐灌顶般了然,你不是被人护在羽翼下的孤鸿,你本就是展翅高飞的鹤鸟。”
在初昭出现战场将他救走之前,点风缺从来没想过将死神之力渡给她,可在云曦月惊鸿一影后,这种冲动疯一般地在他脑海中生长。
他错了,一直以来就错了。
云曦月不是夜空中皎然映照太阳的明月,她是太阳,是照临四方的光明,她需要的不是保护,是堂堂正正独立自由地活在人世间。
何为初昭,日月昭昭,光明显亮,初心不改,此心不转。
天空不知道何时飘来了雨丝,湿淋淋打在身上,糊了一脸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点风缺轻笑一声,凶狠的面容上竟也有了几分慈祥。
“其实,我很感激你点醒了我,与其浑噩癫狂偷生,不如清醒从容而去。儒者修身养德,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哪怕这句仁德,于我说来,着实讽刺。”
“活下去,初昭。我不值得你赔上性命,遨游四海的长风,本就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我以死神之力为你封锁邪天御武的渗透,以儒门的功体为你修补剩余的功体。你若是想,可以凭借这份力量纵横天下;你若是厌恶,也有足够时间去寻找新的替代,重新修来一身圆满。世间千万条路你都可以去尝试,唯独地狱不该是你的归宿。”
是我困住高飞的云鹤,是我害你不得安宁,便由我于此地狱之中,为你打开通往人间的大门。
赠与这荒唐后半生中,仅存的曦光。
迈向终点的一刻,点风缺的神色无比满足,眼中倒映的微光彻底刺痛了另一位当事人。初昭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疼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脑中意识摇摇欲坠之前,她颤抖着手拔出武器,任心脏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将半边身子都染的赤红,溅入眼中晕开一轮赤月,好似一场轮回的重现。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流转的刀锋无视了体内沸腾的力量,在本该止息静养的时刻,初昭不顾一切地将他们调动,耀目的刀光在她眼前绽放,摧毁了失去呼吸的躯体,只留尘烟茫茫无言讲述,此处曾经发生的故事。
初昭终于松了口气,自身再无留恋,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