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润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司机会将轿车停在离学校还有一条街距离的街道边临时停靠点,让汪润从这里下车徒步走一段路程去上学。
这附近有一个公交站点,来来往往有挺多人。汪润每天都会驼着一个巨大的装满各种书籍和学习资料的书包,从公交站点这迁徙到学校里。
这是汪明的要求,为的是锻炼他的意志力。汪润曾小心询问过司机师傅,能不能把轿车往后开一点,停在不要那么靠近公交站点的地方,这样好歹他下车后不会一下子碰到太多人,他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司机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汪润知道,因为在站点那里有一个早餐铺子,司机停在那方便他自己买早点。
于是,小小一只、干瘦黝黑、头发剃成板寸的汪润,每天都在人流中到处逃窜,生怕被人一脚踩扁给随脚踢到哪条阴沟小道里去了。
那是寻常到不能在寻常的一天。
汪润按照惯例被一群小霸王堵在了小巷里敲诈勒索钱。
他一般会把小部分的钱放在他的裤兜里,这样拿取方便,也方便小霸王们看到钱后喜笑颜开,被铜臭味迷了五感后找不着北了,就会更快放他离开。
大部分的钱他压在了书本里存放着。因为小霸王们最不喜欢看书,在搜刮了一圈书包翻不出什么东西后,对于那些又多又凌乱的书籍,他们自然也不会真的一页一页去翻找的。
再加上汪润鬼画符的字迹和惨不忍睹的卷面分数,小霸王们饱了眼福后嘲笑他一通,会更加喜上眉梢。只要不是拳脚相向,小霸王们的言语侮辱都鲜少能辱到他的心防上,汪润是不会真的抓心挠肝地崩溃的。
至于为什么不把大部分的钱放在家里。一方面是因为放家里不安全,另一方面是钱的数额不大,放书包里更为妥当。
贼眉鼠眼的小霸王一把抓住了慢腾腾在路上颠簸的汪润,拎着他厚重的书包带子就给往小巷里拽。小霸王贱兮兮地、轻车熟路地掏了汪润的裤兜。欸!他一瞬间亮了亮眉眼,将里头的几张零钱全部扯了出来。
小霸王作为前锋,他抽了抽汪润的秃脑门,叫道:“今天就这几张呢!你他妈的我艹你妈的!傻逼,他麻痹的,臭傻逼,艹你妈!艹你妈!艹艹艹!”
一连串毫无营养素质极低的咒骂,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为何这王八一样的直立哺乳类会自认为是霸王。它哪里来的霸王气魄?看那糟瘟的样子明明是头发病的蠢驴口吐着一张全是龋齿的大嘴,鼻涕一样的唾沫凝结缠了自己满嘴,捆成了绷带搅碎了牙槽,最后连同那些黑黢黢的龋齿碎片一起呛进气管里咽气才对。
汪润瑟瑟地怀抱着自己,沉默地看着山一样的大书包被翻来翻去。那些鲜红的大鸭蛋小鸭蛋大笨蛋小笨蛋的成绩,在霸王们的嘲笑中变得不堪入目。
肥头大耳的大霸王甩着一头炫酷发型,他嘲笑汪润跟动画片里头顶只有两三根毛的秃鹫一样丑。大霸王走两步就累得直掂量身子,因此他只使用他41码的脚翻腾着地上散落的书本。
就在大霸王的臭烘烘还裹着泥水的运动鞋踩到了那本被汪润包扎得极好的《数学世界》时,汪润突然惊呼了一声,随后像只能被人一巴掌扇飞的飞鼠一样扑到了大霸王脚边,两根火柴棒一样的手骨不停地在那只被腌渍得又干又硬又肥硕的大腿边,挖啊挖啊挖。
一阵疯狂的嘲笑。那嘲笑声真是刺耳啊。
汪润从小就对声音十分敏感。特别是来自于小孩子的叫嚷声。
小孩子,正处于蓬勃发展的生长期,其实最是强悍。成长期的孩子一次吃三根棒冰都无事,生龙活虎一顿造的量堪比一个成年人;成长期的孩子嗓音嘹亮无比,是悲伤时直冲云霄的恸哭声,是快乐时深入人心的咯咯笑,是诗朗诵时生动有趣变化美妙的流畅,是唱歌时仿佛全身的筋脉都能任其调控,想如何聚精会神都行的恐怖如斯。
至少在汪润看来,孩子的声音是清晰无比,是带着绝对凶猛的情绪能量的。
而眼前霸王们的声音恐怖得令他想呕吐。由其是当汪润最喜欢的那本《数学世界》被大霸王无情踩在脚底下时,汪润能感受到《数学世界》在怨恨他不能好好保护自己,《数学世界》快要窒息了。
汪润崩溃的声音就如小鸟啁啾一样,他道:“你别踩我书,別踩它!”
还在笑,还在重复那几个神经质般的贫瘠词汇。
“我艹你妈,草泥马。” “草草草!” “你吗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傻逼,傻逼,臭傻逼。” “叫爸爸,叫爸爸,我是你爹,我艹你妈的。”
这时狡猾渗人的中霸王走来一把薅起了汪润的脖子,俯身对着汪润先一顿嘲笑,然后道:“钱藏在这里面了是吧?”
汪润的瞳孔缩小得像个针眼。
《数学世界》被拆得分崩离析,里面找不到一毛钱。
汪润冲了上去,要夺走《数学世界》。可是他的力量太小的,小到正在另一侧的土壤上搬运苍蝇腿的蚂蚁都不如。
汪润绝望地趴在地上。他的眼睛红得已经分辨不清那是人类的眼睛,恍惚间真如蟑螂有两只复眼两只单眼一样只能感受到模糊的轮廓。
三个霸王发现自己被耍了,恼羞成怒要将汪润一顿揍。
书包被一脚踹到了旁边。汪润觉得今天脏兮兮地回家要被爸爸教训了。他害怕地抖了起来。怎么办,爸爸会打死他的!
“我艹你吗的!”王八们齐鸣飞来。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传来的是一阵奔腾的跑声,疾风呼啸而过,一个女生惊雷一般的暴怒声慑开来。
“有种来打死我啊!”
一个强壮厚实而高大的女孩从天而降。她跑步的速度就像从山崖下滚落的巨石,在王八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飞身就将地上的汪润给拎了起来打横抱在了身前。
强女的身后跟着另外四个女生。她们其中有一个有些害怕地站在小巷口张望,有一个拿着一条跳绳和强女一样跑进了巷子站在了她身旁,还有一个快速地跑去找外援了。
汪润正一脸懵的时候。高大的强女和大王八正在对峙。二人的体型相似,大王八后的老二老小都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大王八怒道:“林铮然!你这个死肥婆,这里没有你的事!轮不到你管!快点滚开!”
林铮然道:“我就管,我就管,我就管,我就偏要管!死猪妖死猪妖死猪妖!还有你!竹竿精和大鲶鱼怪!你们欺负同学算什么本事!我看不起你们!”
中王八冷笑道:“他才是竹竿精吧!”
汪润一怔,整个人止不住地想呕吐和腹泻。
林铮然一眼也没看汪润,脱口而出就骂:“他才不是竹竿精!只有你们这些坏人才会变成各种妖魔鬼怪!你们不是人,你们是西游记里面阻挠唐僧师徒取经的大妖怪,披着人皮的野兽!孙悟空告诉我们这些善良的人,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对于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我义不容辞要消灭你们!我还就偏管到底了!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汪润像条破抹布一样,七零八碎地挂在林铮然身上摇摇晃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躯干要怎么摆放。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对方似乎还义正严词地力挺他,站在他这旁要保护他?更何况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他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每一个人。
蟑螂吗?有人会抱一只蟑螂?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汪润绝佳的视力看到了那只在搬运苍蝇腿的蚂蚁。他好想也长出触角来问一问蚂蚁,能不能帮忙给它认识的蟑螂捎个信儿,去帮忙问一问,如果它们被某个人捻到了,而这人还恰巧、好像是不厌恶它们的,它们都是怎么破局的呢?进化吗?托死去的魂儿去问问达尔文?
这时,林铮然身边的女孩手里的跳绳被大王八大力抢过。女孩又气又怕,大王八将她的跳绳在空中甩得滋滋响,雷鸣电闪的架势,好像他真的要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碍事的家伙都解决了。
林铮然道:“猪妖,我今天就要铲除你!”
小巷口的另一个女孩见状终于鼓起勇气跑了进来握住了被抢走跳绳的女孩的手,她紧张地说道:“别怕!果果去搬救兵了,老师们很快就会来!”
林铮然威胁道:“是的!值班老师都在校门口,我看你们在嘚瑟!全部退学处理!”
小王八叽叽喳喳的,道:“我们大哥有实力,根本就不带怕的!而且,我们也没有真的打他吧!我们还嫌手脏呢!臭傻逼!傻嘚一样的人。”
大王八一鞭子抽在了那个最瘦小的女孩腿上。女孩疼得尖声叫了出来,眼泪水立□□出,“铮铮,他打我!”。
嗡的一声,林铮然全身的火气都往脑顶冲,往胸口跑。
林铮然怒骂道:“你竟然敢打她!疯子!看来是一点也不能手下留情了,你们这些得寸进尺的家伙,丝毫没有同学爱的疯子!”
汪润第一次感受到了一股灼热的气息从这个女孩身上散发了出来,那是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东西。
莽撞而冲动?勇敢而果决?可贵的友情?若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寻你到天涯海角原来你近在咫尺?
汪润不知道。
汪润只知道,在某一瞬间她怔怔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的时候,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父亲一样的专想桎梏人的自私情绪从他的心里涌出。
在那一刻,深藏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自私的基因冲破了桎梏,萌芽发展,带着他隐藏了无数个盛夏冬日的恰如对某种感情的憧憬,牢牢地贴在了他冷冰冰的心扉的一侧,虚弱却坚定地敲击着、拨弄着他的心管,哭诉着、撒泼打滚着,用一切本和他毫不相干的方法大声叫嚷,“我要她!我要她!我要她啊!我要和她在一起!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你去办一办吧,你现在就给我办到!”。
林铮然将汪润放到了和女孩们一起,她看着站在一起的三人,义气凛然,道:“你们先走!去接应果果!”。随后,她也掏出了书包里的跳绳。
“不,不,我不走。”一直默不作声的汪润突然像个碍眼又碍事的骷髅一样插在了地里拔也拔不起来,如同附着在此片土地的失落灵魂,直勾勾地盯着他最执着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