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松水看出了师弟的顾虑,笑了好一阵,才道:“我把衣裳给你,你若不好意思,可以等他醒了让他自己穿。”把包裹放桌上,笑着离开了。
人刚走,施无畏送客关门的功夫,再返回去,发现男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漆黑的瞳孔如万丈深渊,让人看不懂也猜不透,他是敌还是友。
施无畏笑了笑,“蝴蝶也会装睡啊。”搬来师尊方才坐过的矮凳,坐在离男人一丈远处,拆了包裹,翻出衣裳扔给他,“会自己穿衣服吗?”
男人忽然坐了起来,小腿搭在床沿,捞起被单在腰间系个麻利的结,两步走至施无畏身前一尺,强大气势逼得施无畏不由往后倾倒,男人捏住施的下巴,居高临下俯视他。
下巴被捏疼了,施无畏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想站起来却被凳子拌倒,身子后仰,翻个跟斗,头碰着桌子磕得生疼。施无畏捂着脑袋,重新站起要骂他,但身高不如人家,气势上便弱了许多。
“喂,这是我的房间,这院子也是我的,你刚刚。”施无畏扬起下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势一些,“你刚刚的行为很失礼。”
男人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的环顾四周,观察打量周围一切。不知怎的,他觉得周遭环境非常熟悉,就好像他在这里住过很久,很久。可除去心中油然而生的那股熟悉感,他对这里一无所知,包括那个话很多还有些许蠢笨的少年,光看着就惹人厌烦。
最诡异的是,他分明是一副成年男子身体,脑子里却没有一丝记忆,他对别人对世界的看法,根本不像一个刚出生的人,更别说是他们口中荒唐至极的灵蝶,一群蠢货啊,他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
男人朝施无畏微微颔首,“刚才的行为,我很抱歉。”他扯出一丝笑容,皮笑肉不笑,“你是从哪里发现我的?”
施无畏很容易就原谅了他,如实答道:“一片小花圃,离这儿不远。”边说边比划,“你最先是一颗小小的卵,后来是幼虫,今早你变成了小娃娃,然后没过多久,你就长这么大了。”
蠢东西,这种荒谬的话以为我会相信?男人冲施无畏笑了笑,阴森森的,比不笑还令人发寒。
“那么卵是从哪里来的呢?”
“很多渠道,但我猜师尊应该是在山下的灵宠铺子花十两银子买的。”
男人凝神思索,似乎在判断施无畏话语真假。施无畏平日极少下山,来来往往打交道的就山上这么几个人,哦,对了,再加上问道门的木待问。社交圈极小,所以几个回合下来,他根本没看出男人是在套话。并且,他还十分热心肠的问眼前这个坏东西:“你冷不冷啊?要不要先把衣服穿上?”
坏东西一言不发,当着施无畏的面,解开腰间的结,被子往地上一扔,光溜着不紧不慢回床上拿衣服。
施无畏站在男人身后,不由得看呆了。
男人身材欣长,腰线光滑流畅,皮肤算不上很白,手臂肌肉看起来尤其有力量,不用多说,他肯定练过。长发及腰,养得很好,如墨如瀑,美中不足的,黑中夹白,不知他遭遇过什么,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多的白发。
男人俯下身子,长发分成两拨,滑落两边,露出腰,背,脖子,一道伤口触目惊心,施无畏不禁心中一紧。那伤口从左肩长长延伸到右腰,看着像是被什么利物一击砍过,不像新伤,应当有些年份了。
男人似是后背生了眼,问道:“看够了没?”
“额。”被人揭穿,施无畏有些尴尬,但还是下意识问他:“是不是很疼啊?”
“忘了。”
施无畏以为他是时间间隔太长,忘记了当时的疼痛。事实是,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口,压根不明白施无畏在说什么,胡乱答的。
施无畏看着他一步步套内衫,穿亵裤,披外衫,系腰带,交代道:“我师尊有事找你。”
男人低头整理外衫上褶皱,“我知道。”
施无畏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装睡!”这个狡猾男人,他越发怀疑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灵蝶。
男人语气平淡,“嗯。”仿佛偷听装睡只是平常小事。他理好衣裳,大跨步走在前面,“走吧,去看看。”
“你等等我呀!”施无畏追上去,男人步子迈得大,走路频率还快,他走两步施无畏得走三步,施无畏跟不上他,急道:“走这么快你知道我师尊在哪儿么?”
“大殿。”
男人步子丝毫没有要放缓的意思,听了施无畏的话,反而越走越快,施无畏要半走半跑才勉强跟得上他。
衢九尘站在大殿北方檐角,原是觉得站得高看得远,想望望他那大徒弟回来了没。大徒弟没看见,却发现一件好笑事儿——宝徒儿被那蝴蝶耍狗似的跟在后面追追跑跑。
衢九尘托着下巴苦思:我怎么不记得灵蝶有魅惑能效?能惹得他这聪明徒儿这般跑?
男人敏锐地发现衢九尘的存在,停住脚步,负手仰头望见衢九尘模糊身影。
施无畏顺着男人目光,看见师尊,乐呵呵的冲他招手:“师尊!人我带来了!”
衢九尘扶额苦笑,到底是谁带谁来?轻踏碧瓦,飞身跃下,停在男人面前,问道:“敢问阁下尊名?”
原先隔得远看不清,现在人就站在他面前,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男人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两个字卡到嘴边,他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冷声道:“不知道。”
衢九尘笑容止在脸上,劝自己说出:“好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你说对吧。”
男人答:“对。”
施无畏忽然发出一阵惊呼,看着男人道:“你哭了。”
男人抬手欲拭,手才至嘴边,一滴眼泪冰凉落在手上,他这是…哭了?
抱朴之术,起死回生…我这宝贝徒儿不会误打误撞,将一个死人复活了?我的老天,百里遥(衢九尘师傅)走时也不说道清楚,抱朴之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光让我一直养蝶,这下好了,养出个人来了!
衢九尘强装镇定,咳嗽两声,温声道:“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在这住下吧,我这天上宗虽不大,养个人还是养得下的。”正好乖徒缺个聪明点的玩伴,宗里那几个男孩儿不够机敏,女孩儿不适合做陪玩,眼前这个刚刚好。
“施无畏,以后他就住你院里了。”衢九尘神情严肃,“可不能怠慢了。”
“知道,知道。”施无畏答得摇头晃脑,师尊一这样说话他就头疼,一头疼就不耐烦,一不耐烦就犯贱,这是没法改变的。
“那他睡哪儿啊?我就一张床。”
“叫你二师兄帮你砍点竹子打一张。”
“打一张床至少花费一礼拜,这段时间他睡哪儿?”
“跟你凑合凑合。”
衢九尘没给徒弟留拒绝的机会,话音刚落,直接就地掐诀,跑了。
施无畏瞥一眼他,男人眼底眼泪未干,看着有些可怜,施无畏有些心软,妥协道:“先说好啊,我要睡里面。”
男人没搭理他,转身慢步原路返回。
施无畏追上去,向他讨教,“哎,你刚刚是怎么突然就哭出来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招这么好使,你教教我,下次师尊要想训我,我就哭给他看。”
男人一言未发,太阳西落,两人拖着长长的影,它们分开又交叠,孤鸟掠过头顶,远处鸟群追着落日而行。
施无畏缠着男人,围着他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恳求道:“别这么小气嘛,教教我啊。”
影子越来越细,越拉越长,太阳消失前,孤鸟追上了它的同伴,它们一起飞啊,飞啊,飞向更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