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妤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宋鹤卿几乎寻遍了大江南北,将所有能请到的名医都请到了东宫,都无法治好她。
宋鹤卿的性情也渐渐变得暴躁起来,平日里动辄对下人发火,可唯独在顾妤面前,他始终强压着自己的脾气,小心翼翼地与她说话,生怕一个重字就会让她消失。
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爱?
这种种表现,甚至让顾妤自己都觉得宋鹤卿是爱她的,她想,在自己所剩无几的日子里,这样的错觉倒也不错,终归是给她编织了一场美梦。
有一天晚上,宋鹤卿将她搂在怀中,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凤凰山吗?等你的病好了,孤带你去,好不好?”
顾妤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殿下,不用了,妾身如今不想去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是羽毛落地,却让宋鹤卿心头一颤。
他低头凝视着她苍白的侧脸,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衬得她愈发脆弱,她的身躯轻得像一捧雪,仿佛稍用力就会从指缝间消融。
宋鹤卿收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
“那你想要去哪里?只要你说,孤都陪你去。”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急切。
顾妤轻轻摇头:“殿下政务繁忙,不必为妾身费心。”
宋鹤卿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想起太医说的话,想起那些名贵药材都无济于事的绝望,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抓住顾妤的肩膀,迫使她直视自己,“顾妤,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妤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住,随即,她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眼眸清澈如水,没有半分埋怨,“妾身想要的,殿下已经给不了了。”
听到这话,他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药……药凉了。”门外传来侍女怯生生的声音。
宋鹤卿这才发现案头的汤药早已没了热气,黑褐色的药汁倒映着摇晃的烛火,如同他们之间那些来不及说清的话。
…
天气愈发寒冷。
顾妤终究没能熬过病痛的折磨,她将宋祈年紧紧抱在怀里,声音轻柔却带着无尽的哀伤:“小家伙,你要平安快乐地长大,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不要再做她的孩子了。”
怀中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波动,开始放声大哭,顾妤唤来侍女阿楚,让她把孩子送到宋鹤卿那里去。
阿楚满心疑惑: 太子妃平日里对孩子寸步不离,为何今日突然要送走?尽管心中不解,但她还是遵命行事。
待阿楚离开后,顾妤咬牙撑起虚弱的身体,扶着墙角一步步挪到柜子前,她从箱底翻出一件火红的嫁衣,那是五年前,她初嫁宋鹤卿时穿过的那件。
如今再次触碰这件衣物,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擦干自己额头沁出的冷汗,然后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将嫁衣穿在身上,缓缓走到铜镜前坐下。
她似乎真的瘦了不少,五年前穿上这件嫁衣的时候,是恰好合身的,今日,却是宽松许多。
顾妤平静地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而憔悴的脸庞,拿起一旁的眉笔,一点点描眉、上妆、点唇,做完这一切,铜镜里的女子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容光。
顾妤在这一刻,似乎产生了幻觉,就好像今日才是她的大婚,她是最美丽的新娘,她嫁给了一生最重要的男子。
她唇角勾起了浅笑,执起桌上的桃木梳,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低声呢喃,语调微哑:“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不用愁;二梳梳到尾,白发齐眉共白头;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长相守……”
“咳咳咳——!”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呢喃,鲜红的血顺着唇瓣溢出,滴落在本就火红的嫁衣上,她抬手抹了抹,却怎么也抹不完一般。
可惜了,这件婚服……
好一阵后,她才终于平复下来,但仍微微的喘息着,看着铜镜里被鲜血毁得一塌糊涂的妆容,像是才清醒一般,她自嘲的笑笑,放下梳子,喃喃道:“罢了,死了也好,人世间是非多,死了,便不必这般受罪了。”
顾妤缓缓起身,拖着虚弱的身子,朝着东宫城墙上的阶梯走去,月光如水般倾洒下来,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她一步步攀登,最终站到了城墙之上。
从这里俯瞰下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夜幕笼罩下,这座城显得非常安静,只有风雪肆虐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北风呼啸,如泣如诉,让人心惊。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抹火红的身影,一身黑袍的宋鹤卿喘着粗气冲到城墙边,抬头看见站在城墙上、身着嫁衣的女子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嘶声喊道:“顾妤,你下来!”
顾妤垂眸看向他,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寒,她微微偏头,似乎在打量这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对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开口。
“你下来,好不好?”
“不要做傻事!”
风雪愈演愈烈,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而宋鹤卿的神色极度不安。
他向前探出身子,双手紧紧抓住城墙边缘,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顾妤,你给我下来!我欠你的还没还清,你不能死!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和一片寂静,顾妤张了张嘴,像是说了一句什么话,但被狂风吞没,无人听见。
宋鹤卿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近乎哀求地喊道:“你说什么?”
顾妤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带着一丝笑意,那笑容里藏着释然。
他听到她说:“宋鹤卿,我自由了。”
话音刚落,顾妤的身体便支撑不住,她太虚弱,也太累了,她踉跄了一下,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城墙下坠去。
青丝在风中飞舞,火红的嫁衣翻腾着,宛如一朵燃烧的火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
就在身体急速下落的瞬间,顾妤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初遇时那个温润如玉、眉目含情的马奴;后来变成迎娶她姐姐、负心薄幸的宁靖远;再后来,又成了新婚之后对她温柔体贴的宋鹤卿,他们一起写字,他为她对镜梳妆,那些甜蜜的记忆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两人争锋相对的场景,还有活泼灵动的阿楚,以及充满谩骂和殴打的顾家父母。
最终,她回到了最初的自己,那个还未嫁人的顾妤,她只是顾妤……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她心中竟升起一丝欣喜,她其实最喜欢下雪天,能死在大雪中,肯定很美,但太可惜了,她如今容颜凋零,面无血色,大约是毫无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