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早就发觉了吧?”没有在意对方的动摇,说到底,纪德本身就是对外界事物没什么兴趣的类型。只要认真学习和模仿,以及训练,谁都可以装成一副理解他人的好心人的模样。他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战斗和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真是提不起兴趣啊……” 他将表演出的兴奋和急切卸下,再次出现在织田作之助面前的,是抿着嘴唇,没有任何表情的“幽灵”。
“本来我还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直到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才算是明白了,”纪德自顾自地说道,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生活很艰难吧?在那种地方,如同烂水沟一样,无法从其中脱身,一切努力也得不到回报……没有人会因此夸赞你,反而会走上被人厌恶的道路呢。真是的,光是看见就感觉惨不忍睹的结局……”
像是在故事书里阅读了主角悲惨的一生那样,作为读者的人似乎事不关己地感慨道。
“很不巧,本人就是那种会代入个人感情的读者呢。于是对于你的命运又很大的意见——”
纪德俯下身,贴心地将耳朵送到了织田作之助咳血的嘴边,那动作仿佛带着一丝嘲讽,又仿佛带着一丝怜悯。
“……所以,呢?”
“……所以我讨厌你啊。”
所以说,我无法理解你。
那份在对方身上体会过的“亲近感”,在了解到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时化作了彻底的“嫌恶”。
如果你也被他人迫害,见到了那些丑陋不堪的东西,你应该和我一样愤怒才是。所以,对于反而想要纠正他们,执行“正义”的你,我对此真的是——
“我嫉妒你啊……”
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拥有的,完全不讲逻辑,也不需要讲逻辑的思考。
比如把他打成这样。
当出现了和自己情况相似的人,会将其判断为“同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如果对方偏离了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话。
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否定。同在泥沼中的植物却有一棵开出了截然不同的花,那为什么只有自己依旧是枯萎的枝丫?不满的水槽?
对于这样的“真心话”,织田作之助只是轻轻地发话了,像是为了不扰乱谁的清梦那样,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只是,讨厌和……咳、咳咳,哈啊……”
吐出的血将衣物浸湿。
“……和嫉妒我?”
“……”
纪德沉默不语,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因为相似,但是我没有选择你选择的路,所以感到了背叛?” 织田作之助继续追问,每说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没有,我还不至于自我意识过剩到了这种程度。” 纪德终于开口,声音却依然冰冷,俯视他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份上,你居然还想着他们?你难道很喜欢他们吗?那种鬼地方随他去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
这不像是讨厌,也许接近嫉妒,但最确切的描述果然还是——
说出每一个字都似乎在胸口上捅上一刀,织田作之助忍着撕裂的痛苦,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
也许作为裁判的幕后之人在下一刻就会赶到,而他必须在那之前将发现的东西用话语表达。
自称厌恶他的纪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帮扶或者阻拦的意思。像是已经接受了“对方会因此讨厌自己”的事实,又像是对这一切都早已麻木。
“你该不会是……”
对方威胁般地眯起了眼睛。
各种意义上都倒了大霉的织田作之助把血从口中吐掉,将那决胜般的话语抛出:
“心疼我?”
会心一击,一击致命。
纪德僵在原地。
其实,最初只是认为他们不值得你那样去做而已。见不得“亲近的人”因为自己所不认同的存在而受伤,而竭心尽力,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因为意识到了“想要拯救这里是不可能的”,所以对着还对此抱有希望的你感到了不可理喻的愤怒。为什么我不能像你这样对他们怀抱着某种期待呢?为什么我不希望一切能够变好呢?只有我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于是,这种心情变成了嫉妒。
嫉妒你能够在这样不堪的世界里,还心怀着某种希望。分明同样深陷泥潭,在对方选择了接受这一切,并且想要为之改变的时候,感到了某种羞愧。
……但是归根结底,出发点真的只是。
心疼你。
冷寂的气氛连着两个狼狈的人,此时此刻,织田作之助竟诡异地发觉自己已经能够理解纪德的心情。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讨厌他。
因为,你最后还不是——
让周围的人尽为你伤心了吗。
真是比我还自私的家伙。
安德烈纪德一时间有些许恍惚,仿佛回到了那时,军人皆伏地,心里想着从前死在侵略下的亲人、朋友、战友袍泽……恨意酿成灼目的火,从一双双并不年轻的眼睛里,烧到了他们灵魂深处。
他们由衷的渴望,是那样的渴望: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可以得到,足够复仇雪耻的力量……
我……是一个值得他们这样的人吗?
你不是。
但你不是吗?
“这双自以为是的肮脏之手又能拯救谁?”
有些人努力到头了,也很难比过一些人的运气。自嘲是“命运的奴隶”,但另一些人可能真的是命运的主人。
有时候失败就是成功,有时候成功比失败更加致命。
这一瞬的恍惚往往就是决胜的关键。
织田作之助摸到了腰际的枪。
胸膛里那颗属于活人的心脏持续跳动着,似乎只能听见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
于是。
安德烈纪德举起了枪。
“喂喂,欺负人小孩算什么本事。”
忽的,一道清亮的声音横贯在二人生死之际。
而他们都“看”到了。
那个扛着剑的红发女人。
“真正的骑士就该堂堂正正地对决,说什么‘幽灵’,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