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冷呵下,沐灵忱收起了笑意,可还是被提起了耳朵,顺带拉下了床尾。
“你又去哪里鬼混了,这么晚才回来。说了多少遍了,灵忱已经长大了,男郎的闺阁不能随便进了,给我滚出去。”
沐寻双十分不服气,“团团是我儿子,我来看我生病的儿子怎么了?”
沐灵忱看着她们两个在眼前拉拉扯扯,熟悉的画面将他拉回到儿时,又是一阵感伤。
“嘶~快松手,你看团团都心疼他娘了。”趁着林之礼被转移了注意力,沐灵忱挣脱开束缚,理正领口,趁机邀功。
“我下了朝就被萧雅拦住了,她要见团团,向我赔礼道歉了好一会。”林之礼的脸色在听见那个名字时瞬间沉了下来,沐寻双赶紧说道:“团团放心,只要娘亲在,她萧雅别想跨进我沐家的大门,娘亲已经将她拒之门外了。”
眼见沐寻双越说越起劲,林之礼低咳几声,在沐灵忱看不到的地方轻踹沐寻双的小腿,将沐寻双踹地发出高低不同的痛呼。
“咳~团……爹爹亲手给你的肉糜粥,我们先喝粥吧。”林之礼好险没被沐寻双带偏,沐灵忱自大了些和就不喜欢被人喊做团团,这个乳名早就被他忘了,没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能被沐寻双翻出。
沐寻双发现说错了话,及时闭了嘴,见沐灵忱也沉下了脸,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林之礼吩咐着下人去取粥,刚端起带着热气的瓷碗,却被沐灵忱突然出口的话吓了一跳,瓷碗掉落在地,碎得不成样子,更将林之礼和沐寻双吓得心惊。
“萧雅……阿娘为何要与她有来往,她会害了阿娘的。”
就算是在梦中,她也从未梦见到萧雅二字,沐灵忱激动起来,“阿娘一定要离她远些,她会背叛阿娘的。”
沐寻双不知这句背叛该从何而来,她试探道:“团团,你还记不记得萧雅……她是你的……你的妻主。”
沐灵忱愣在原地,仿佛出现了幻听,也忘了回应周围的一切。。
他看着沐寻双和林之礼讨论他的“病情”,又向他多次询问萧雅的事情,最后得出了结论:他因情生恨,投湖自尽未果,将他和萧雅的过往忘了个一干二净。
沐灵忱只觉得荒谬,却被沐灵忱接下来说的话震在原地。
在这个荒谬的梦中,阮成鸿并没有称帝,反而是太女阮成因顺利继位,十七皇女阮成果也没有因起兵谋反而死,反而亲自率军平息了边疆战乱。整个大域在这二人的守护下越发繁荣,一片祥和。
而阮成鸿,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王爷,活成了酒囊饭袋的模样。
沐灵忱在这场梦中生在帝都长在帝都,从未踏出帝都半步,更遑论进入天玄宗修炼了。
这个梦不仅荒谬,在沐灵忱看来,甚至有些悲哀,像极了他中了幻术的臆想,充满了自欺欺人的谎言。他顿时便失去了沉溺其中的想法,只想逃离这个噩梦。
是的,这是个噩梦,这个梦要比亲眼看到母父躺在血泊中的尸身还要让人心痛。
因为沐灵忱清晰地铭记着发生过的一切,他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沐灵忱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他缩回绸被里,盖住了身体,将头埋在了枕芯。沐寻双和林之礼见状,只得停下了争论,为他留出了独处的空间。不过这次她们特意留下了侍从看守在床边,生怕他再伤害自己。
阖眸而眠,沐灵忱本以为会脱离梦境,可睁眼闭眼,日起暮落,十日过去了,他还未从梦中醒来。
这梦中的一切真实得要命,沐灵忱处在其中,恍惚间甚至会怀疑他的记忆,真的相信了眼前的一切。
这日,在他看到楚寂从转角处踏着暮色而来时,沐灵忱在那一刻真的相信了这个离奇的梦境。
可惜,仅一瞬而已。
因为那些侍从纷纷低下了头,称呼道:“萧大人。”
沐灵忱只认识一个萧大人,那便是……
“萧雅。”他念出这个名字。
那张属于“楚寂”的脸浮现出惊喜的神情,随即而来便是满眼的星光闪烁,每一次的闪烁都带着无止境的爱意。浓烈的爱意翻涌,伴着身后暖阳的余烬,让沐灵忱不知不觉中晃了眼,也忘了说话。
那是沐灵忱从未在她身上见到的神情,这样的“楚寂”让沐灵忱终于感到了些许人气,甚至于萌生了不愿破坏那张表情的想法。
沐灵忱没有拒绝她的靠近,听着对方讲述她的悔意,诉说着她的错处和歉意,直至日暮消散,冷气翻涌。他听着对方分享着每时每刻的所见所闻,仿佛要谈到天荒地老般不知疲倦。
从沐灵忱未曾经历过的相爱相知谈到大婚时他的惊天绝色,沐灵忱第一次发现他是个绝佳的倾听者,哪怕对方是个拙劣的诉说者。
那夜,沐灵忱不出意外地失眠了,他辗转反侧,任由眼角的湿意染透了枕巾。
往后的每一日,他的院落总要出现这么个不速之客。她或是突然出现在廊角,带着搜罗来的各地宝物,亦或是在院中等待许久,桌前摆着早已凉透的糯米肉丸,身上还套着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
沐灵忱每日都能见到不一样的“楚寂”,如此鲜活的、栩栩如生的“楚寂”。她带着拘谨,时刻保持着小心翼翼,生怕哪处做的不对,惹得他生气,大多时候,那蹩脚的借口和说辞总会让他忍不住发笑。
她从不隐藏心中的爱意,总是用那双眼睛告诉沐灵忱,她爱他,她的言语中处处透着漫无边际的思念和情意,哪怕他们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沐灵忱像浮在汪洋的大海,逐渐迷失了方向。
每当他笑的时候,“楚寂”总会盯着他,再问出那句“我们回家吧?”。
沐灵忱逐渐相信了眼前的一切和她的爱意,甚至于这场盛世……
于是,在她再次乘着斜阳而来,邀请他一同前往灯会时,沐灵忱没有拒绝。
他永远找不到借口拒绝这样的楚寂,在他心中,。楚寂与他的父母处于同样重要的地位,不分上下,不谈先后。沐灵忱知道,他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喜欢吗?”见他盯着小贩手中的木簪,“楚寂”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的一切。
沐灵忱摇摇头,“很漂亮,不喜欢。”
察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留恋,“楚寂”左顾右盼了会,拉着沐灵忱穿过人群,走到了一个正拿着木块雕刻的老者旁,用几颗碎银换下了小贩手中未成形的木雕和刻刀。
她将沐灵忱安置在一旁,满不在乎地坐在沐灵忱身前的地面,自顾自地使起刀片,刻刀在她手中飞速旋转,片刻间,木簪的雏形便展露出来。
吹落手腕处的木屑,“楚寂”在木头上留下最后几笔,木簪的纹理浮现,云纹在簪柄处惟妙惟肖。
“还不算完工,不过也算能拿出手了。”她轻佻眉角,将木簪递给呆愣在原地的沐灵忱。“这算是定金,改日我再送你个成品,我们交换,怎么样?”
沐灵忱接过木簪,指尖在云纹上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热的掌心落在他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楚寂”从袖中取出一个犹如真人的木雕小人,那鲜红的颜色唤醒了沐灵忱。
那是个身穿嫁衣、凤冠霞帔的男郎小人,仔细看去,那小人的眉眼和沐灵忱一模一样,脸颊和耳角的绯红藏下了小人的羞涩和爱意,如水波荡漾的眼眸微睨,似乎在偷瞄身侧之人。
“我刻了许久,终于有个像你三分的雏形,喜欢吗?”
沐灵忱接过小人,端详之时难掩泪意,指尖在小人的脸颊划过,有些哽咽,他扯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问道:“它的新娘呢?”
“楚寂”一怔,回道:“还没来得及动笔描出底样。”
沐灵忱点点头,缓缓说道:“谢谢,我很喜欢。”
“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需要说谢谢。”她牵起沐灵忱的手,拉进的距离让他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檀香。
“嗯。”他轻哼道,声音被人群的惊呼淹没,也淹没在突然腾空的烟火中。
被人群的兴奋感染,沐灵忱只觉得夜晚的烟火也带上了些喜意,满街串起的灯笼让他看得目不暇接,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一处府邸门前。
他抬起头,那门上的牌匾上刻着“萧府”。
“我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你不要害怕,陪我看完这场灯会,就像之前一样,可以吗?”她放缓了声音,沐灵忱听出了她的恳求。
“之前?”沐灵忱问道:“之前是什么样?”
见他没有抗拒,“楚寂”拉着他推开了府门。
随着吱呀的木门作响,耀眼的灯火照亮了沐灵忱的眼眸,让他迷失在了头顶无处不在的烛火中。
无数纸灯笼挂满了院中,将边边角角都填满。各种动物状的灯笼间夹杂几个纸人形状的灯笼。沐灵忱认得那些小人,到处都是他儿时的模样。
院中槐树上挂满了彩穗,不少布条的尾端还挂着散发烛火的风铃,风铃在风中晃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没关系,我会等到你想起一切。”她缓缓说道:“这些都是我为你做的,每年的今日,你都会陪我一起欣赏这些纸灯,直到烛火熄灭,仍不尽兴。虽然你不记得了,我却永远都不会忘记。”
沐灵忱的目光停在了最显眼的灯笼前,他看着孩童状的灯笼抱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凑近了些,他仍是没看出那团黑是什么东西。
他正要开口询问,四周突然响起他自己的声音。
“美梦做久了,小心再也醒不来了。”
沐灵忱看向“楚寂”,她显然也听到了那道声音,瞬间白了脸,杀意浮现在她眼中,由星光组成的双眸似乎有无数风暴在旋转。
他捕捉到了“楚寂”眸中的黑色符文,扬起的笑意落下,心情有些沉重。
终究还是到了梦醒的时刻……
“谢谢你,这些灯都很漂亮,我很喜欢。”他说:“可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萧雅。”
“叮铃~”风扬起了纸灯笼,顶端的灯笼旋转,露出了背面。
沐灵忱终于看清了灯笼上的那团黑影,黑影露出了眼睛,圆溜溜的黄瞳望着孩童,看起来带着十足的眷恋。
回过神,眼前之人褪去了假面,萧雅的模样显露在眼前。她左脸的面具消失不见,如玉般光滑的皮肤全然不见了那些可怖的疤痕。
“或者说,你是小影。”沐灵忱继续说道:“我记得,雅姐姐早就死了,她在我离开帝都那日,亲眼死在了我眼前,还有小影。”
沐灵忱还记得,那只带有灵性的猫影替他挡下了军卫布满干涸血液的利刃。
他其实什么都看到了,只是……
“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泪意哽在胸口,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只是……不愿意承认事实……”
“对不起……”
“我知道。”萧雅露出早已了然的神情,安慰道:“没有人怪你。”
她将沐灵忱握紧的手指抚开,一颗带着锈痕的铜铃被放入他的掌心。萧雅不愿松开他的手,带着祈求问道:“陪着我好吗?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我可以让你忘了一切,我们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吗?”
沐灵忱盯着她看了许久,摇了摇头,“可这里没有褚寂。”
他的话音方落,萧雅的身影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褚寂的模样。
“你想要什么模样我都可以给你,不要走好吗。”
她知道沐灵忱的选择,可小影只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你可以把我当作褚寂,我不会介意的。”
“褚寂”的面色变得隐忍起来,可那股痴狂还是在不经意泄出,让那张玉面显得有些割裂。她低语道:“你想要的一切这里都有。”
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小影将他锁进怀中,近似疯狂地说道:“我和她没有任何区别,沐灵忱,我比她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