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夫人回到后院,萧遥偷偷带裴洄上街去了。
“小舅,你怎么敢带我出来啊。”裴洄站在烟火气十足的坊街上,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出来逛,之前晚上他都被勒令在家做功课、看书,现在街灯亮起,那种自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们世家子真不容易。”
“小舅您不也是?”裴洄噘着嘴,“关键很多人想不容易还来不了呢,我其实挺喜欢这样的,我娘对我有期待,我努力就好了呀。”
萧遥背着手,走起来龙骧虎步的,“也确实,像我,就没人对我有期待,能安生长大比什么都强。”
“外祖父、外祖母不想你成才么?”
“成才?”萧遥怅然若失,面对拥挤人群,顿生一股孤寂疏离,“活着尚且要费力气,每天想的是怎么吃饱,又怎么会想着成才呢。”
“可你很厉害了。”裴洄紧跟着萧遥,并不敢在旁边的小摊逗留。
“厉害?少年人就知道比谁厉害。你说,你在崇文馆,是不是也想着一定要跟卢英时较个高下?”
裴洄心虚地点了点头,“别人谁不怕我呢,只有他,老是跟我横,我不待见他,所以别人欺负他,我为什么要帮他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啊……”萧遥顿住,给裴洄一个脑瓜崩,“让那么多人怕你,有用吗?”
“有用啊,你看,你学武功不也是为了让别人怕你吗?所以你什么时候教我两招,就两招嘛求求你了,下次卢英时要是对我动手我就回击!”裴洄自己来了那么两下,黑虎掏心,白鹤亮翅,模样可笑极了,萧遥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萧遥意识到自己是处在一个说教的地位,立马清了清嗓子,“学武功不是为了让人怕你的,怕你的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人,为了这种人练武功,你觉得有什么用吗?赢了他们,没有好处。更何况,这种人会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所以阿洄,你不要一直纠结自己厉不厉害,别人怕不怕你,那些都没有用,知道吗?”
“那什么是强大啊?”裴洄挠头,身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个问题太难了。
“内心的强大。就是……就是受多少流言蜚语,依旧不肯折腰,即便世人误解,也不会羞恼,反而会在无边孤寂中,找到自己心里坚定的那条路……”
萧遥话还没说完,刚好在灯火阑珊处,看见和红线一起选面具的温兰殊。
温兰殊随意挑选了几个傩面,盖在红线脸上,红线摘下来,摇摇头,又选了几个给温兰殊戴,她身后还牵着一个会走的兔子花灯。
萧遥感觉自己神飞天外,周围的声音和人群消失,只剩下记忆里温兰殊的声音,和鹅黄的身影。
长身玉立,不染凡尘,哪怕前路再怎么艰辛,也不改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
是什么时候开始眷恋那浮世中的一抹淡黄呢?萧遥藏了好久的心事和秘密,本以为没有机会浮出水面的。
……
杏花纷飞,长街熙攘,街道两侧满是观赏进士打马游街的游人。夕阳西斜,暖光融融,温兰殊排第七,别的进士耳朵旁没有簪花,温兰殊别出心裁,簪了朵兰花。
进士们恣意地迎接着世人的赞颂,踌躇满志,在雁塔下题字,像是完成了毕生的一个大心愿。
尽管考中进士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铨选,属于他们的漫长征途似乎永无止境。
萧遥何其有幸,见过十八岁的温兰殊。
那时候的温兰殊万众瞩目,高不可攀,纤尘不染,高贵出身与横溢才华,以及十八岁中举的奇迹,都让他离世人越来越远,难以靠近。
有些人见一眼就终生难忘,从此喜欢什么就有了模样。他腰间有两个香囊,有一个是自柳度那里赢来的,原主人是温兰殊。
另一个是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那个以兰花为香饵,其中夹杂着温兰殊鬓边掉下来的兰花。
一朵微不足道的兰花,萧遥拾了起来,珍藏到现在。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五年过去了,他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顺着浪潮,努力向前走着,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职,有几个不远不近的亲戚,勉强在乱世中能够保全自身。
其实,若不是温兰殊被拘在翰林院,有志难伸,他绝无可能和温兰殊说上话。
对于温兰殊的现状,本身就是韩党之一的萧遥心知肚明。但他也明白,尽管在皇帝和韩党的逼迫下,温兰殊极大可能要蹉跎年华,但无论外界如何,人们喜爱与否;无论他是天之骄子,还是豢养侍臣——
他都永远是温兰殊。
霎那间,记忆里的身影被揉碎成碎片,又融合成一处,漫不经心蓦然回首的面容历经沧桑未变,映着月光朝萧遥皱了皱眉。
萧遥记忆中的温兰殊自此和如今的温兰殊重合,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温兰殊的世界里,终于多了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