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暮光覆在裴怀玉的面庞上,平静安宁。
魏春羽摇了头,随后竟然微微笑起来:“前辈,要是他不出现,我会痛苦很多。虽然也有些痛苦是他带来的,但和他的消失比起来......”说到这里,他换了口气,“他还活着、还存在,就好像过去的一部分我也活着一样。”
哪怕此时此刻他要杀自己。
但是魏春羽竟然更加频繁地想起,那柄曾挡在自己身前的剑。
或许这些年,他已经疯了。
“我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要是他也不在了,我都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了。”
所以哪怕裴怀玉不愿意,哪怕给他种下各种稀奇的蛊虫,哪怕是用连自己也参不透的情感留下他,只要留下他,怎样也不会后悔的。
柳巫面上的沟壑里像藏了许多的眼睛,与那双显露着的一起注视着他:“人总得学会从自己身上找活头,如果你还想活着。”
“办完这桩事,我也要回庄子里了。”
魏春羽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多谢前辈了。那阿嫪姑娘也跟前辈一道走吗?”
“随缘罢,她或许愿意跟着你。”
直到大婚当日,魏春羽取了魂火的伤也没痊愈,心口的瘢痕仍灼烧着人的神志。
原本打算在地上凑合一晚的魏春羽,在推开门后,见着了只剩个红盖头的婚房,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反应过来时他轻笑一声,沉疴与新伤终于放肆地痛起来,不再被他谨慎的呼吸克制着。连轴转了几个月的身体终于被疲惫压垮,他倒在藏着喜糖与果子的床被上,来不及拂开身下的硌硬之感,就沉沉睡去了。
没想到梦中又看见了裴怀玉,和他身上的那只残魂。
魏春羽隐隐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梦见真正的裴玉铮了。
原先裴怀玉种着同生母蛊的那具身体已经失去生机,而移舍时不曾见到的那只残魂,大约也不会再入他的梦来。
梦里的裴怀玉杀吴玉瀣不成,落得个被吴家养着的高手打得奄奄一息的蠢下场。没想打重活一世的他在激愤悲恸的冲击下,竟也做出了同前世如出一辙的蠢事。
血吞没了他白色的牙齿、浅淡的唇瓣,他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剑柄上,叫那雪白的剑刃也微微弯曲,更深地埋入地里。
嘶哑字音自裴怀玉胸腔中挤出:“玉铮,好像我来不及为你了结愿望,就要死了。”
那残魂迟迟才回他,也有些半死不活的:“没事的,我也快消失了。”
“我曾经同你讲过,我不记得我的愿望了,我也一度以为,我是为了复仇,为了看到裴荣风、阿杏那些害死我的人偿命。但后来,阿杏在汤宅中被蛊虫啃食殆尽了,我很快意,但又没有痛快到有夙愿得成的地步——我觉得我不是为了这桩事献舍的。”
“直到不久前,我才逐渐想起来,我或许只是为了看到自己死后的世界,我只是想让我的意识留存得久一些。”
“但我没想到,能和你处在一个身体里这样久。最初因为知道你做过皇帝,我总是很激动,觉得你是个和我截然不同的人,我这具身体也能有段全新的经历。但后来,看到你总是希望自己做到最好,把经历过的创伤全都抹平,我开始后悔叫了你那么多声‘陛下’了。就好像,你这样逼自己,也有我的一份推力。”
“与其让你再跳进漩涡,挣扎一通,我更想让你夺舍永绝后顾之忧后,去试试不一样的生活。我记得小含玉说,他想到处转转,每到一个地方,就驻扎十天半个月,想做个写世情小说的书手,把一切经历的、没经历的、想过的、不敢想的,都在自己活着时写尽了。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如果顺利,应当是比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庙堂里快意的。”
“含玉,回头看吧,其实年轻的你也很好。”
听这话的人,没把自己代进去,用心想能与不能,只是觉得如今的自己听到这样的生活,只剩满心酸楚。
那残魂将余下的生机都融给了裴怀玉,顶上了汤磬舟给的耗剩无几的解毒莲的缺。
随即消失天地间,第二次的真正彻底的死亡。
而梦外人心绪不明,眼睫颤抖。
......
魏春羽只是想,如果他不是裴怀玉要夺舍的人,他也会觉得,裴怀玉又有什么错呢?他披尽风霜,独自走过无人走过的荒迹。
易地而处,魏春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或许没有那样坚毅的心性。
而知道他过去的人,像是那只残魂,都说他太偏执、说他错了。
魏春羽顺从心意推开书房的里间时,裴怀玉正睡得安宁。
那具新找来的身体原本同裴怀玉只有两三分像,但魏春羽熔了魂火进去,会像刚刚转世而来的裴怀玉那样,越长越像,不至于让人看着别扭。
魏春羽坐在床边,端详一阵,伸手用掌心轻轻摩挲裴怀玉的面颊。
他总是觉得,怜惜裴怀玉,就是安慰他自己。
只是要是怜惜的人不总想着杀自己就更好了——这样想来,制成傀儡是个极妥帖的法子。
被搓得皮肤泛红的人迷茫地抖了抖眼皮,睁开了眼。
魏春羽没有抽手,他在巧合的对视里屏息一瞬:“阿玉,早在紫微洞中,我就想这样做了。”
裴怀玉发虚的眼神勉力聚拢,瞧清了那眉眼低垂之人的姿态神情,惊诧太过,掩过嫌恶:“你做什么还来?癞皮狗都没有你这样记吃不记打。”
“别说话了。你想要我救你,我救你就是了。”魏春羽划开口子的指尖抵在他唇齿上,用力撬开后弄得一派鲜血淋漓。
那人低笑一声,道:“只是你的血,竟也有这样大的作用。”
裴怀玉不知那铸身割神魂之事,只当自己好转的身体都是这血的功劳。魏春羽对上他近乎贪婪的目光,也无心解释,免得再挨句“癞皮狗”的蠢骂。
魏春羽落在他颈侧的手刀将他砍晕,在陷入混沌前,他感知到床侧塌陷,直到魏春羽挤上床榻,像紧守住一件救命法宝一样拥住他,而裴怀玉不得动弹。
魏春羽贪心地想:就当,就当,做一个短暂的休息罢。
几近天明时,魏春羽照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一通,往公务处去了。
路过前厅时,昨日大婚失踪、使出李代桃僵的郎盛光正坐在一桌菜前,也不动筷,专门等他似的。
魏春羽脚步一顿:“郎小姐?”
郎盛光也朝他颔首:“魏副将。”
“小姐这是?”
“昨天事发突然,来不及知会你,擅作主张让阿悄替我,向你道声抱歉。”
思及只余盖头的婚房,魏春羽瞥了眼那叫阿悄的婢女,却并未多问,只温和道:“小姐无事便好。公务催得急,恕在下先行。”
他告了辞,转过两步,便听跟上来的阿星奇怪道:“这郎小姐真奇怪,每次都摆一大桌子菜,又只爱看旁人吃?”
魏春羽微微一怔,回头一瞥,便见到那叫做“阿悄”的婢女动着筷子,同郎盛光议论着菜色。
他并无探究之意,更加迈大了步子:“别看了,走罢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