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桁离我最近,伸手堪堪接住飞出的鱼缸。
那小红鲤却落在地上,被书院的猫叼进嘴,倏地跑掉了。
众人皆是震惊,同情。我望着空空如也的鱼缸,悲从中来。
后来,祁桁装作要问先生问题,跟先生讨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则溜出书院,去市集上挑了条相似的小红鲤,装进鱼缸,偷偷放了回去。
过了几日,先生为我们讲《南华经》,讲到兴起,忍不住喜道,他桌前的小红鲤每日听他诵读《南华经》,突然长胖许多,可见万物确实有灵。
众生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祁桁在我旁边念叨,“罪过罪过。”
也不知为何会做这样失真的梦,但他拽我手腕的温度,俯身吐在我耳边的气息,梦里过了一遍,仍觉得在昨日。
好似我仍如从前年少,自认精明地糊涂。
我跟祁桁初识,是一场意外。
我刚到吴州的时候,并没有去书院里面念书。我在宫里虽然过得马马虎虎,但生活上总归是有人将就,什么都不用过我的手,于是到了宫外,很多地方都不适应,本来我身体不太好,舟车劳顿,到了吴州就这么心安理得养了一个多月,直到身体渐渐好了,我外公就有些看不惯我。
说我娇惯,毛病多。
我就这么被扔进了军营里面,他虽然不让人透露我的身份,但每过几日便有军中的将领来看我两眼,跟他汇报我的情况。
他自以为保密,但不知何为每次操练的时候,带我的那位长官有些放水。日里做得不好,旁些人都要按照规矩加练,我若做得不好,他就走过来问我长短,让我去歇息。
如此,跟我一队的士兵就看我很不顺眼,不愿跟我说话。直到一次开始推行新的军法,让每队识字的人诵读解释,再抽背考核。于是,他们不得已跟着我一句句念,偶有不清楚的,还要来向我讨教。
然而到了抽背那天,仍有几个背不出来了,要拉去受罚。不知谁起了个头,说是我藏私,不愿意教他们,考查的长官就向其他人求证,本来这些人就跟我不对付,自然也没人出来讲话。长官就把我叫到了外头,带我们的长官瞧见了,急忙跟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当天夜里,那几个没背出来的都被抽了两倍的鞭子。于是更加记恨于我。
到了上山草校的时候,趁着没人,他们几人将我围住,打了我一通。
末了有人问,“他要是去告状怎么办?”
又有人讥笑道,“呵,看他还要不要脸了。”
那会儿正是傻气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招惹我一个,还好意思讲我不要脸,我却也认吃了这个亏,后面军营里的长官问起来他们晚上失踪,还帮他们遮瞒。
营里这些人不跟我来往,到了休息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去练武。剑是兵器,练的多是身法。这里打架用不上剑,身法也不见得有多重要,重要的是抗揍,别人打了你一拳,你不能倒,因为没人跟你点到为止。
我当时认为,这些人瞧不起我,是因为觉得我没有本事,练着练着,我已能赢过小队里所有人,平日操练也从来没偷懒懈怠,长官叫我歇,我也不歇,轮值的时候有人睡过了头,常常主动去替人站岗。
这些人背后又说我是私下得了长官指点,摔跤打架才进步得快。到了草校的时候,反而欺负我更甚。
这时我方明白,有些人就不能讲道理。
我在营里练得认真,长官都一五一十报告给我外公,大半年之后他来亲自检阅,觉得我可以出营了,没有必要久待,还要顾及我念书的事。
我答应下来,等草校之后就收拾东西离开。
我从小练的是骑射、剑法,在营中比试都算前茅,这些比试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操作的空间。只有上山草校的时候,林中树木遮掩,日里排兵演练完,晚上都在山里将就睡着,十分方便下手。
我决定报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提前选好了位置,跟从前一样,没有长官看着,他们跑过来找我,一个人踢了我一脚,嘴里说了一些不干净的话。
我白天假装在躲他们,露了一些行迹,又刚好让他们找着,他们一时得意,我睁开眼,趁他们还没反应,从兜里掏出来花粉撒了,又捡起来地上的准备好的长树枝往树干的位置一捅,成群结队的马蜂就从蜂窝里面前赴后继地跑了出来。
至此,我的仇便报了。
只唯一有一点遗憾,这马蜂辨不清敌我,把我也扎了满脸的包。
我跑得最快,情况还算轻的,其他几个人脸已经肿得不成人形了。大仇得报,我便出营了,但是我在兵营练了这么长时间,脸和脖子晒得脱皮,黑脸上顶着满脸的红包,出去有些吓人,我外公就让我先在府上养着,暂时别去书院。
为了好得快点,就得上药,药膏是黄褐色,点在红包上,交相辉映地丑。每天起床照镜子,我只需倒吸一口凉气。待大夫给我上完药,再拿来镜子给我看,我就要倒吸两口凉气。
因为丑,就懒得出去吓人了,从早躺到晚,人也躺得疲倦,没精神了,我就又想出去走走,于是让人买了顶帷帽,竹编的宽檐,下面悬一周白色的薄绢,刚好能遮住脸和脖子。
倘若时间倒流到那日的午后,我一定不会踏出那个门。
可惜人生没有倘若,没有重来,没有未卜先知。也没有现在的我去告诉过去的我,会在那日与他初见。
若是知道,我宁愿美得普通一点,也不要丑得这么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