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一阵子景杉沉迷看武侠话本,书里边写有种酒叫女儿红,里面大侠打完架,总喝这味酒,他那时年纪小,很多书都看不懂,光记住里面好吃好喝的玩意。他没有见过女儿红,便去问贺栎山。贺栎山说自己听说过这个东西,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出嫁时取出来的酒。
贺栎山住在宫外,经常给我和景杉带些稀奇玩意,在景杉眼里是很有见识的人物,他央求贺栎山带这酒进宫给他尝尝,贺栎山说自己家没有藏这种酒,得去外面买。
贺栎山奔波一番,酒是买回来了,只是年份藏得不够,书里边说藏了十六年,他那酒只藏了两年,景杉便不要了,说还得再藏个十几年,才和某某大侠喝过的一样。
他小时候很是固执,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将就。
我道:“原来你还真听了他的话。”
贺栎山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实则当年我带进宫的也不是女儿红。本来拿来糊弄康王殿下的,我哪里能找来女儿红?临安不兴这种酒,卖得少。不过怕他以后又翻这账,于是给他埋上了。现在看,他早忘记这茬了。”
“他从来记性差,喜欢什么都是一阵一阵儿的。”
“是,记得当年殿下离京之前,康王殿下正喜欢斗蛐蛐,说殿下在吴州有曲将军坐镇,用不了什么钱,找殿下借钱,要去买什么大元帅。”
“白青大元帅。”
“对,白青大元帅。”
“他怕那卖家先找到别的买主,到处搜罗银子。临走的时候,你不是送了我一颗夜明珠吗?他眼睛在那珠子上就没挪下来过。”
我二人说着说着,便下了一层楼,到拐角的时候,我脚不知道什么踩歪了,身子往外偏了一下,贺栎山赶紧将我肩膀掌住。
“殿下小心。”
“没事儿,摔不了,”我将脚往地上那滩水渍上挪开,心想果然是陈年的好酒,叫我越走脑子越昏,什么话都不忌讳了,脱口就来,“我看谢文请客的时候,安王也送了他一颗。怎么,安王这珠子,是跟不要钱一样,随便谁都能送的吗?”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有些失言。
这话听起来,仿若我也跟景杉一样,惦记着他的东西似的。
贺栎山顿了顿,答:“怎会。”
我侧首瞧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角微勾,眼中都是笑意。我心下一松,暗忖今后喝完酒还是得少说话,毕竟也不是谁都像贺栎山心大,不爱计较。
到了一楼,往外走,廊庑掩映*,布置很是风雅,花树栽种摆放都有格调,颜色交映,中间有十多个伶人正在弹琴奏曲,我定睛瞧了一眼——原是只有六个,是我看重了影。
走了两步,我又差点踩滑,贺栎山便张罗着要送我回府,我心想这样也好,再喝也喝不出什么滋味了,只能是越喝越失态。外边夜色已深,但是这条街巷繁华,笙簧交彻,到处都点着灯烛,深浅不一的金光上下相接,将路照得亮晶晶的。
我在门口等着,贺栎山去喊轿夫,我感觉身子有些沉,将眼半眯着,背靠在墙上,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对面酒楼的二楼过来。
我睁开眼,看清那楼的窗户外面,连接围栏的走廊边上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袭浅色的长袍,青丝垂在腰间,身姿挺拔,卓然立在那里。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我醉得太深,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却似乎能够看见我,一对上我的目光,立刻将脸转了过去。
我遥遥看着他的背影,走路的姿态,脑中有什么东西,琴弦似的,崩掉了。
“殿下?”
我转过头,看见贺栎山站在旁边,“怎么了?”
“叫了殿下好多声,殿下都只当听不见。”他声音幽怨,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我扶了一下额头,“本王这回是真的醉了。劳驾安王,搭一把手,扶我上轿。”
轿帘拉开,贺栎山伸手帮我顶住轿顶,我钻进去的时候没有轻重,头往上顶了一下,撞到了他的掌心,听他轻声“嘶”了一声,赶紧将他的手抓过来。
“安王没事吧?”
“没事儿。小王皮糙肉厚,连个口子都没有。”
我将他的手翻过来看,果然没有受伤,白净得很,这才放心落座。我道:“我这厢走了,你等会儿怎么跟景杉,还有那几个交代?”
“左右不过是替殿下多罚几杯罢了。”
贺栎山立在酒楼门口,浅浅笑着,眼睛里面都是水光,融进氤氲烛光和酒楼的喧嚣声中,满身都是暖意。
“殿下救小王一命,小王结草衔环都报不过来,区区几杯酒,小王怎么会怕。”
轿子起了,贺栎山便回去了。
轿夫走了两步,我心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拉开轿帘,伸头往刚才对面酒楼二楼的围栏上看。
令我意外的是,先前消失的那人,如今又站在了那处。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向下。
正看着我坐这顶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