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前来住宿本不是什么奇事,只是声音在此刻安寂楼中回响着有些突兀。江岭起身前探,是一个长得极为喜气的小郎君,哪怕是灯火昏暗,江岭也能分辨出这小郎君身上的衣裳价值不菲。
“自是有的,只是今日中秋,楼中人手不多,小郎君可有行李马匹,只管交给在下即可。”
听到有房,那人先是松了一口气,即刻便喜上眉梢,对江岭摆摆手说等下一齐搬行李,转身冲着身后喊:“公子,咱们可有地方住了。”
自马车而下的是一位更为高挑的郎君,虽然那人喊他公子,但江岭却不见他身上有半分矜贵傲气,满目皆是和煦春风。他看到江岭后忙收起手中折扇,笑着对他问好。那是辆极为宽敞的马车,江岭看到后面还跟着几辆牛马车,心中便知来人应是客商,照常去领进那些货车,最开始的那位小郎君也跑来帮忙搬东西。
那小郎君从江岭手中接下开门铜销,却不见自家公子,回头寻去只见自家公子还在楼外风口处站在。颠颠跑去,“公子,我都打点好了,咱们进去吧。”
已是仲秋,夜深露浓,那公子却还展着一把扇子,本生了一双男子少见的明亮杏眼,此刻微眯却似柳叶,正看向身后的空荡冷街。听闻有人喊他,浓眉一挑,将合扇横握手中,转身拥入楼内一阵习习清风。
“怎么一身酒气。”公子径直走上楼,突然冷不丁地冒出的话让走在前面还拎着大包袱小包袱的人一头雾水。那人溜圆的眼珠上下一转,突然笑着回身:“公子你放心,我知道您最不喜这种浑浊气,熏炉香囊早就全都带足了,马上就给您点上。”
“元宝,你可真能干。”只见自家公子将扇子轻放到腰间,脸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笑意大步赶上自己,先行推开房门。
“嘿嘿,多谢公子帮我开门。”公子正专心地接手拿着元宝手中的行李,不知是哪件旧物勾起了他嘴角的笑:“不必,风吹婵娟,自有相送。”
风传秋意,洒金而荣。柳元刚逗了几番餍足的陈皮,起身微踮起脚尖,向着迎面的秋风伸足了懒腰。秋日的清晨无论晴雨,总不乏气爽神清。
算来中秋晚宴已过去了七八日,穆游竟也坚持躲了自己七八日。
其实柳元私下曾问过伯兰那夜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当时伯兰思考了半晌才回答:我拖着半睡的小石头,穆游拖着全醉的你,我们一起不怎么体面地回来的。
其实她很像接着问然后呢?然后我到底是多么不体面地招惹了自家徒弟!可是话到嘴边,柳元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的,就只闷闷地看着穆游自顾自地忙活。
她早上支起脑袋的时候,桌上摆着温热的粥、桌下团着撒娇的猫;等到他晚上回来时,步子轻得似陈皮,一溜烟就跑回自己的屋子,不到半刻必定熄灯。
有一次好不容易被她逮到偷溜进门的穆游,结果他揉着困眼,眼里还含着泪花,这样还问什么?说了声早些休息,看着那人一转隐没在黑夜里的身影,柳元疯狂揪起门前脱落的残漆。
“我是不是对他太不上心了?”柳元苦闷地跑去阁楼,推开门就将自己的一腔哀愁砸向伯兰。
“不算吧,我对小石头也差不多,他不是每天活蹦乱跳的。”伯兰斟酌地对比着两个年岁相仿的少年。
“那为什么他要躲着我啊。”
“嗯,小石头倒很是粘我。嘶,你轻点!”
两个试图交流育儿经验的人就进行了两个回合,柳元单方面终止了切磋,留下被银针扎成刺团的伯兰扬长而去。
如今柳元慢慢接受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每次看到穆游的背影只是堪堪举起手,喊上一句:早点回家,便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
前些年清闲时,她都记得住每年桃林最早结果的是哪棵树。可是今年养着徒弟、顾着旧友,心头一下子装了两件短时间内无法放手的事。别说院外的桃林,就是院里的苦楝树什么时候落了叶都没注意。
自己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堆在檐下的紫色干花早已变成了墨绿枯叶。
这日,穆游还是早早地出门,柳元拉起试图躲懒的伯兰打了一套引导术,一改今日颓态,神清气爽地骑马出了门。
北原的深秋同白京的初冬差不多,空净湖水洇湿天气,雀蓝湖边的宿草皆挂了白霜。
她左顾右盼,确认四周并无一人,心里自嘲:大清早谁闲来无事找凉风来吹。柳元紧了紧身上披风,渐停了马蹄。这几日思来想去,唯一或许出差错的就是这儿了。她翻身下马,在一处百草丰茂的小丘里费力找着什么。突然手指砸到一处硬物,柳元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伸手扯出了一截青翠的竹杖。
这竹杖本是她在外追寻却月观时无意间买到的,状若青竹,却是通体似玉温凉。想着倘若找不到寒蝉木的解药,自己就算是折命也要给伯兰续命,只是寒蝉木之毒过于阴狠,日后伯兰或再难行走,买来给他当作依仗也是不错。
可那日她本想将陈皮送回平山堂后再用信将穆游引来,或许是她太久没有回家,陈皮一反从前的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吃完就跑的脾性,直往她怀里钻。
柳元只好边抱着陈皮边给自己捏着易容的胡须。不料穆游竟顺着陈皮直接找到了雀蓝湖,刚将陈皮放到矮木旁,她就慌里慌张地提前了这场“师徒奇遇”。
就在她以为一切照旧之时,手中拿着的竹杖令她久久咋舌。
柳元线下摸着冷冰冰的竹杖,有些怜惜又感到一丝好笑:既然他没发现,我就寻个由头带你回家吧。可转念一想,小崽子反常也不是因为这个,柳元旁若刚从一个坑中爬出,瞬时又掉入另一个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