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程序复杂,主持的不是谒者,而是长史李斯。烛幽望着终于得以在秦国的朝堂上挥斥方遒的李斯,心中净是不屑,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得到嬴政的赏识而在六国纷争中翻云覆雨?一个有才无德的小人,在陷害韩非入狱后让烛幽厌恶之至。她再一次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索性封闭了听觉,权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原本议程进行得很顺利,算是宾主尽欢,然而这里是秦国,一个六国之中朝堂气氛最为活跃和开明之地,出点幺蛾子好像也很正常——何况宴会一直以来就是事故的多发地。烛幽被大司命戳了一下之前还无所知觉,她有点茫然地解开了封闭的听觉,发现殿内一片寂静,原本正在演舞的乐人扑簌簌跪了一地,对面的秦国官员的席位里有一人正拱手而立,刚刚结束他的慷慨陈词,他身边的人也正鄙夷地望着烛幽他们几人所在的席位。
她悄声传音:发生了何事?
大司命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场合,你能不能不要还走神?这儿是咸阳宫,不是阴阳宫。
烛幽反驳:这次不一样。
大司命心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无奈地三言两语替她解释:对我们入朝不满的官员说我们是蛮荒之地装神弄鬼之人,不配听这样的礼乐,看这样的乐舞。
烛幽也有看这些舞蹈,不过就是表演了一下《车邻》,至于吗?
其实负责了宴会筹备的谒者也有点懵,他万万没想到能被自己的同僚给背刺一刀,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阴阳家的人是王上亲自相请的,说他们从蛮荒之地来,是一群装神弄鬼之人,那爱重他们的王上成什么了?在大宴之上说这样的话,就不怕被拖出去吗?往小了说,那就得看阴阳家的诸位如何反应了,可……可他们没有反应,这不就明摆着是等着王上表态么?转念之间背上汗已涔涔,正当他欲出列下拜之时,主持的李斯已经抢先道:“谏大夫此言差矣,我大秦胸怀开阔包容万象,若非如此斯也无法站在此地聆听大人陈词。早在先王时,广迎诸国人才已经成为了连黔首白丁都明白的道理,我大秦人都以识字明礼为荣,即使遇到目不识丁之人也都以教化为要……不过斯以为,阴阳家的诸位素来神秘,大人只是未能领略过他们的真才实学才会说出这番话,倒也情有可原。”说着目光就看向了冷静的月神和目露玩味的星魂,将话头递了过去。
月神会意起身,盈盈而拜:“我阴阳家隐世百年,骤然被奉为上宾的确惹眼,若不拿出些本事,惹人非议也属情理之中。既然此时因乐舞而起,那便以乐舞了结吧。”烛幽闻言,骤觉不妙。果不其然,月神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了她:“山鬼,还不请诸位大人赐教?”
嬴政于高台之上看着这一出,也并不打算阻止,反而道:“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烛幽心底轻叹,恭顺地垂首行至殿中,屈膝行礼:“一把琴。”此时她不由得怀疑,她来咸阳其实就是为了应对今日之事,毕竟遇到挑衅总不可能当场大打出手,或者表演一个阴阳术吧?那岂不是成了玩儿戏法的了?这时候就需要她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又能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
乐人急忙将琴递上,烛幽接过,只见那把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以七宝为饰,琴尾刻有铭文四字:渥玙之乐——这个名字倒是很合这把琴。秦国地处边陲,祖先是因为养马有功才位列诸侯,中原一直视其为蛮夷,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起的,而在这样一群对自己“正统”身份的人面前演奏正统礼乐,恐怕就是最为打脸之举吧?她席地而坐,轻轻试了几个音之后,抚住了琴弦:“献丑了。”说罢抬手急拨,指尖流淌出的乐音竟是《云门》。《云门》乃祭天之乐,最为庄重,若非特定的场合不许随意演奏,故而伴奏的乐队不敢配合,章台宫中竟之有她手中的琴声。那琴声初而恢弘热烈,仿佛要惊动天上神明,转而低回婉转,似乎表达了惊扰神明的歉意,旋即缠绵流连,希望神明不要动怒,暂且留下听听乐者的祈求,紧接着如泣如诉波澜起伏,直到最后小心恭敬地送神而去,直到天地归于宁静——明明只有一把琴的单调乐音,却仍是奏完了如此情感流畅丰富的乐章。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只可惜没有后世这样的诗人能在此刻就写出这样的诗句将这一场表演赞赏。正殿里鸦雀无声,只余琴声绕梁。烛幽抱琴行礼,将渥玙之乐交还给了乐人,回转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