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内的空气与氛围几近凝固。

瑟莉斯拉没想到王太子根本不需要迂回求证，开门见山，无比坦率，一刀下去咔嚓利落。

皮球来到了缇莎这边。

在面纱掩盖下，专注地看，依然能看到部分的伤疤，这已经是她遮盖了大部分的结果，缇莎没有回避阿格里尔与玛丽安娜期待又紧张的目光。瑟莉斯拉倒是轻松，她无所谓。

“我不否认。”这句回答铿锵有力，目视前方，毫不回避，听到这句话的阿格里尔心中有种中奖的狂喜感，从他表情的变化可以看得出来，可接下来一句却让他和未婚妻陷入了困惑，“但是我希望你理解，我也有不想承认的理由。”

“为什么？！”

“离开了你二十二年，缺席了你的大部分人生。我何以担得起这个称呼。”

瑟莉斯拉和渡鸦弗雷不约而同地眼神飘了一秒，心里默契地发出“哦豁”的声音——果然进入了家庭伦理剧环节，让人不知道怎么破局为好。

“但是您依然生养了我……请您告诉我，您的离开的确是身不由己，对吗？”

缇莎始终沉着冷静、言简意赅地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是一场意外，我相信并没有人谋害我，纯粹的传送门的事故。但，不排除影响因素是世界另一边的蛛魔们在祭祀仪式中意外召唤了我，但这巧合几乎没法解释。这趟旅程是一场单程票，毕竟那个时候，蛛魔们还没有到达我们这边的途径和能力。”

原来真相如此简单，得到这个答案的阿格里尔放下了二十年来心中一块梗塞的大石，然而真相落地之后，涌入心房的则是多年积攒的委屈和苦楚。

“原来是这样……我该去怪谁呢，责怪谁从我身边夺走了您，责怪谁偷走了我原本应该很幸福的二十年？我不得不称呼另外的年长者为‘母后’，有些人在背后说我是‘没妈的孩子’，‘能长大就不错了’。”

“我很遗憾，也很抱歉，阿格里尔，我没有塔莉萨殿下那样的手段，在实现幼时懵懂幻想的同时做到来去自如。我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否为自己希望取得力量或者实现幻想的代价。原本那天下午，是打算使用传送门去海澜城秘密讨论一项经营合作，为今后的你准备一份商业收益份额。”

后来，阿格里尔通过外公和舅舅那边才知道，商讨对象那边发来信函，询问王后陛下是否取消了预定，王后的娘家这边才发现她失踪，并在王后宫的露台上检测到有使用过传送门魔法的能量残留，以及她掉落在原地的一串首饰，认定她突然失踪的。最初，他们都以为王后是被坏人掳走，但事后一直没有任何组织或者个人出来对此宣称负责或者提出价码，经过多方仔细的讨论，暂定了失踪，直至今日。

“所以……那天在首席阁下面前陈述的，一切为真？”那便不需要重复或者补充。

“我没有必要在他面前撒谎，在他面前撒谎等于在圣塔莉萨殿下面前撒谎。在魔女会中，是最大不敬的行为。他有权以‘真理的惩戒之鞭’处罚我们，你应该明白的。”

“抱歉，我问了个蠢问题。”阿格里尔摇了摇头，简直想打自己一拳，他只是想听母亲再亲口确认一次，自己是愿意去相信的，那样辛苦的经历，若是还要去责怪母亲没有尽到责任，那就是太荒谬，“现在，我能听听您不想回归的理由吗？您一直说，‘没有必要’，是为什么。”

“教国的婚姻制度，没理由会容许两位王后的存在，我若是回去，想象一下你的父亲要用怎样尴尬的表情来面对两位‘妻子’。我听说，自己失踪以后，婚姻的效力还在大法院悬而未决，但他依然娶了新的妻子。”

“这个着实是……”整个屋子的人听了都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尴尬，眼神不自觉想移向别处。

“我倒也不奇怪，一定是贵族院的人对他说，‘教国不可一日没有王后’，娶新的王后，又可以巩固新的一方贵族势力。呵，不足为奇。”

“我不明白，父亲明明如此深爱于您，又很重视我，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容忍任何敢于动摇我王太子地位的行为，他让继任的王后一家人在教皇厅内阁面前秘密宣誓，不容有许任何危害我的行为，才可以结婚。在您离开的这些年里，他经常带我去王室的肖像室里一起思念您。”

“我走了之后的事，我不评论。但是，阿格里尔，关于这方面，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没问题的，母亲，我经历了失去您这件事，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

“那就是——你的父亲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爱我。”

？！

这下，连瑟莉斯拉、弗雷、白骑士还有玛丽安娜都怔了一下，竖起耳朵——这瓜看起来很大。

“我为什么在你四岁的时候就开始为你谋划今后的收益？为你指定未婚妻家族？因为我对你的父亲失去了信心——我难以相信以他当时的状态，对今后的你会不会一直都很重视。”

阿格里尔一时哽咽，他从小到大从未预想到过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竟然会为自己考虑那么多，直到之后的二十年，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到：“发生了……什么事？”

缇莎冷哼了一声，用平淡的语调说出最重磅的事实：“真相超级简单——他出轨了，只是我不确定当时在精神的基础上有没有□□那层。”

“真的？！”阿格里尔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玛丽安娜惊得握紧了未婚夫的手。

缇莎不怪儿子如此惊讶，当她发现自己丈夫，一国之王开始倾心于其他野花野草的时候，她的心就凉了，不为别的，魔女们都有自己的自尊，她不认为自己是以贵族的身份和地位才最终嫁给当任王太子，而是希望以贤内助的角色成为他的左右手，协助他治理国家，其次才是绵延子嗣，为国定础：“我只对父亲和兄长说过，母亲我都没有说，我怕母亲伤心。看你的反应，他们为了保护你的年幼的心，一直都埋在了心底，现在你长大了，也是有婚约的人，我认为你可以知道了。之所以为你指定那么年轻的未婚妻，我是希望你不要重蹈我和你父亲的覆辙。毕竟青梅竹马是有感情基础的，比什么年轻贵族的社交宴会上的所谓一见钟情稳相对稳当得多。我不想去否认刚认识我的那几年他对我的确痴迷，但生了孩子之后他就渐渐失去兴趣了。”

指尖在腹部一划。

“或许这道剖腹产的伤疤让他心生冷淡或者留下了心理阴影。即便产后恢复得很好，不仔细看都快看不出来的地步。后来我们没有机会再增添子嗣，就这样，到了你满四岁的时候，我不得不为你的未来考虑。”

“……”真相让阿格里尔感到苦涩，好一会不知道该怎么提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我说我不评论我走之后他是什么反应，不论是良心发现还是因为失去了才后悔，这已经不重要了。事到如今，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可言，所以我不想回来，这些理由够充分了？”

“……就算为了我，您也不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在缇莎回答之前，瑟莉斯拉出手示意她暂缓发言，自己有话要说：“别幼稚了，殿下。孩子需要母亲的爱这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但你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对待回归的母亲，考虑她的现状。她若是以各种名义和理由常常出没于你的周围，盯着你的各路人马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揭底。她现在的履历对于教国来说并不是值得公开的，这是为什么当晚首席阁下对每一位受到她照料的归来者强调保密的原因，只有首席和他手持的圣遗物才能约束那些悠悠之口，保护归来的魔女。”

“亲爱的，勋爵说的很有道理。”玛丽安娜柔声安抚到，“不可以操之过急，所以我才会以商事约谈约勋爵到府做客。”

“看吧，你家亲爱的都比你人间清醒。”瑟莉斯拉双手一摊，觉得这缺爱的孩子脑子咋突然这么轴，缺点转圜，“特殊的归来者远离风暴中心越远，对她和对你都更安全，缇莎的归来这件事需要时间来淡化。就连我都建议她先歇一两年在下一轮魔女论坛开幕时以新的身份加入魔女会，你可以偶尔雇佣她做事，或者让玛丽安娜每季度找我约个饭，我带上缇莎女士即可，魔女会成员之间的朋友聚会，外人就没什么特别可说的了。”

“对不起，母亲，是我欠考虑了。”

“你不必向我道歉，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命运的戏弄铸成了现在的状况，我们只能去面对。你能安然成长到这么大，有了自己的妻子，我感到很欣慰。对了，关于你和玛丽的有些事，我听拉斯特小姐说过了，别紧张，既然你找过首席大人，尊贵的死神卡尔玛都愿意为你们说话，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我从未对选中罗兹家成为你的支持者这件事而有过其他念想。或许……魔女们都需要历经艰辛才能获得幸福。”

“真的非常感谢您，将阿格里尔带给我……”玛丽安娜闻言深受鼓舞，她一直忐忑于自己是否达到了王后的期待，“我从小到大都很幸福。每次和他在一起度过难关的时候，我都能更加坚定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我很感谢你和你的亲族，持续不断地支持我的孩子，对此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您的首席学徒是我的老师，她将我教得很好，我迟早会拿到本国大魔导师的头衔，绝对不会辱没芬里尔老师和您的名声。我会成为阿格里尔身边最杰出的支持者。为了魔女会与塔莉萨殿下的荣光，誓死不退！”

缇莎对于准儿媳的回答非常满意，其实她并不在乎“准”这个状况，在她眼里，他俩注定就该这么在一起的。她从自己储物栏里拿出了几本手账：“时间仓促，我在德斐茵落脚也没多久，没时间给你们做一些祝贺的礼物。这个是我想给你的，玛丽。距离上一次给你赠送礼物已经是二十年前了，你或许都没法记住我的脸。拿上这个。”

“这是？”

“算是对异世界本地魔法的一些有趣记录，蛛魔们如何利用自然的魔素，将起转化为具有特色的当地魔法，我感到很新奇，于是记录下来，做了一个备份，希望你能感兴趣。”

“这真的……太感谢了！”玛丽安娜感到无比兴奋，这意味着她拿到的独一份的特别异界魔法手稿，这足以让任何一位魔女会的成员当做生平最为贵重的礼物，“除了塔莉萨殿下，没有其他的魔女曾经到达过异世界，从那里带回的魔法珍奇……我会一辈子珍重的。再次感谢您的挂念，王后陛下。”

作为后辈，作为儿媳，玛丽安娜从座位上站起来，再次向缇莎致以魔女的礼节。

“与阿格里尔同样称呼我即可，我不希望再是什么王后，或者缇莎女士也可，这是今后我们打交道会用到的称谓，提前习惯比较好。”

“是，缇莎女士。这样的话，更有魔女会先辈与后辈之间相处的亲切感。”玛丽安娜迅速会意，这种场合当然是长辈为大，而且还是如此为自己考虑的长辈，她充满感激。

这下，阿格里尔的目光渴望地投向母亲，既然自己的未婚妻都有礼物，那自己的……？

“……希望你不要生气，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本画册算不上得上礼物。但我不知道你现在缺什么……勋爵告诉我其实物质上你什么都不缺。”缇莎女士略有犹豫地从储物栏里掏出另一本方形的画册，放在了茶几上，她用眼神示意孩子可以翻开看看，“这是我为了让自己不忘记故乡的你，每年绘画一些我预想中你渐渐长大的过程，我以为你会很像你的父亲，可惜我猜错了。只有第一年到第三年的样子应该还没有走形……”

方形的素描本上，每一页都写着“推定时间”，从第一页到第一百一十页，推测了一个四岁的孩子从小到大的模样，正脸，侧脸，还有一些身着王子服饰、骑士服装以及轻松休闲便装、学者装，还有法师装等等的素描，旁边的备注细节代表了一位母亲对于成长中孩子的猜测，甚至绘画了一些与动物的交流，行走于城镇的风景构图，甚至还有母子二人缺失的“合照”。

瑟莉斯拉和弗雷两个艺术爱好者眼睛都直了，几乎目不转睛地随着阿格里尔的视线和手指的翻阅，细心欣赏着来自女巫缇莎的作品，心中不停发出惊叹的赞美。这不仅是对一位艺术同好的赞赏，而且也是对一位远在异国他乡的母亲的褒扬。以及，以后一定要定期约茶会和茶绘才行呀，艺术同好越多越有趣。

一时间，会客厅又恢复到了寂静，除了孩子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素描本上的声音，人们都将沉默与时间交给了哭泣的孩子。位于王太子身后的白骑士递给了他手帕：“太多的泪水滴落在上面，会粘住纸页的。”

阿格里尔这才放下素描本，接过白骑士递来的府上的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擦。

“幸好，我随身的魔法沙漏和魔法日历在异世界记录并推定着故乡时间的流逝，幸好回来之后校对发现，两边的时间流逝几乎无差，这太好了。我没有错过你更多的时间，也没有看到你先我一步变成了老头子。”

“谢谢您，母亲。这是我二十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来自您的思念。”长大的孩子终于破涕为笑，他认为今日的答案足以让他即刻死而无憾，“谁再说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我就用这本画册扇肿他的脸。”

“你还是别折损宝贝画册了~”瑟莉斯拉知道他只是举例说明，不会来真的。

正当阿格里尔还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会客室的门突然响了起来，敲门声稍微有点急促。白骑士扮演的执事稍微点头，示意我去应门。

“殿下，月璃老公爵和公爵大人到，他们……很急。”

阿格里尔站起来，来到门边，伪装的执事从善如流地给他开门：“请他们进来。”

刚到门口，老公爵看到外孙，急急忙忙地对他说：“派出你所有的人，去街道上寻找拉克索的绯红勋爵，她很可能带着你的母亲……”

“外公，请您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正在老公爵激动地对外孙诉说自己的心情时，王太子阿格里尔侧身一让，会客室沙发上两位重要的客人的身影便映入来访者的眼帘。

身着深灰蓝色呢子大衣的缇莎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她早已站起来，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