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荆曾在三个地方辗转过,小时候,平常待在那一排排黄檐白墙的房子里,每逢寒暑假就被陈遇丢到她的娘家,第三次就是八年后的洋房子。
她是不太乐意去外公外婆家的,地方偏远,先坐三四个小时的火车,再晕车晕两小时不说,还有要应对那些个生面孔,每年得见两次,一次打底一个月起步,刚能熟到聊得上两句话的程度,又因为开学要回城里,等到寒假,再见又是陌生人。
这种关系和同学是大有不同的,虽说和同学也是隔一段很长的时间再见面,可是毕竟只是同学,共同呆在一个空间里学习而已,许荆性子闷、沉默寡言,除了集体活动,很少会在学校里感到有社交危机。
而外公外婆家有很多的亲戚小孩,每个都和许荆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见到他们,就像过年回老家,见人必须得喊个“姑姑”、“伯伯”,不喊显得生疏,喊了显得假熟,何况许荆的内向已是假熟都开不了口的程度,让她不得不陷入进退维谷。
于是,她只能默默坐在门槛上,看着亲戚小孩扎堆地玩。七八岁的孩子,说复杂也不复杂,去年,她就和大姨家的表妹相处得挺好,表妹会教她如何在小溪里抓虾摸蟹,还会带着她一起把稻田里的牛赶回来,带她丢沙包,那段时间,是她和亲戚小孩玩最融洽的时候;八九岁的孩子,说简单也不简单,去年的春节,她们在里屋玩过家家,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许荆的手被门夹了,一夜泪雨,她们变得生疏了,表妹会故意避着她走,再也不和她玩,许荆以为是她自责,想聊个坦然,结果表妹说:我妈说你们家家教不好,不准我以后再跟你玩了。
许荆没为自己辩解,只是默默坐回了门槛上。她从那时便学会了发愣和放空,神丝游走,那是另一片世外桃源。
从炎夏坐到隆冬,又是一年春节。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星,她拢共见过江星两次,说来幸运又不幸,幸运是每次都给许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幸是只见过两次。
那年春节,当地下了罕见的雪,雪片很大,在黑暗中组成了碎碎的白,随着东风扑的浑身都是,又像子弹般迅速凶猛,让人无处可藏。孩子们都兴奋的不像话,纷纷冲进雪中,恨不得雪淋个满头做个雪孩子;大人们有些怨言了,生怕孩子们冻个大病,雪糊糊的衣服裤子也不大好洗。天空和人情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天,用完年夜饭的时候,一切的诱发因子——雪,停了,安安静静地沉在地上,厚达小腿高,一步一个坑。
大人们去到村口的祠堂点爆竹和烟花,孩子们依旧不着家,在雪里撒欢,而里屋里一片冷静,春节联欢晚会在老式电视机里响,只坐了外公外婆和两个姨姨,许荆和他们一起坐在炭火前看电视。
此时的外公已然意志模糊,只能够躺在床上,双眼迷离,不知是醒是昏,不知是朝是夜,不知今夕是何年,许荆就坐在他床边,守候着那个微勃的心脏。
脚下的炭火用一个正方形的木质架围着,温暖的来源,也就是木炭,都装在一个铁锅里,木炭从厨房里捞出来,闪着星火,橙红的火焰在跳跃,烧的许荆膝盖炽烫,她侧了侧腿,以不让膝盖灼疼。
刚动两下,听到一个姨姨提到自己,“还是我们许荆好,虽然平时不爱讲话不爱动,但是这不蛮好的,大冬天的冻死个人,有什么好出去的。”说着,她看向许荆,“是不是呀?”
许荆讪笑,生硬地应她。
大家都笑了,调侃她。
她突然好后悔没跟着前面那批人出去了,至少在人多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谈话笑语没持续几分钟,屋外一声巨响,五彩缤纷的烟花炸开天际,随后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房屋高高举着一阵紫和一阵绿,点地是乱跑的红和白。
“……我想去看烟花。”许荆屁股离开椅子的期间,纠结着要不要在话语前加个称呼,但已经站起来了就像个预警,没纠结出个所以然也不得不说话了,声音只能颤抖的不像自己的。
“去吧,孩子。”外婆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肩膀。
七八点钟的农村不会点灯,外面已然黑布隆冬,只有天花乱坠的烟花和偶然遇到的几扇亮着光的窗户,许荆小心翼翼地看着路,借着记忆摩挲着往前走,尤其是地上埋着雪层,难以辨别哪是平地,哪是水沟。
“嘭!”一声,不明之物正中许荆的脑后,许荆一摸后脑勺,正摸到冰凉的雪粘在发丝间,接着,一大坨雪团顺着脖子,贴着内衣,滑进脊背,刺骨的刺激让许荆打了个大激灵,她赶紧掸掸后背的羽绒服,雪球一路下滑,钻过温暖的旅程,回到故土的怀抱。
许荆扯开后脊背的羽绒服也不是,冷风直往里面进攻;收紧羽绒服也不是,雪在里面融化,留下冰黏黏的水。她只好提起眼睛和耳朵警惕地打看四周,她站在分岔路的路口原地转圈,三条通往黑暗的路,只见冷风刮。
她驻在原地根本不敢动,那是在一个黑夜中发生的诡异事件,谁朝她丢的雪球?她既不希望是鬼也不希望是人,若是调皮的小孩,她该如何面对着一无法预测的恶作剧。在这种巨大的不安中,她全身紧绷,却没躲掉第二次伤害,第二团雪砸在了右侧的脑袋,变本加厉,重的她险些没站稳。
许荆被砸懵了,傻傻地愣在原地,直到挂在耳上的冰冷浸入肌肤,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倒脑袋把雪清理干净。她越清越烦躁,甚至上了生气的脾气,可是无能找到罪魁祸首,越想,她咬碎了后槽牙把委屈都吞进了肚底。
有人大呵了一声,揪着一个小孩的衣领子从东边的黑暗中出来,拎到许荆面前,小孩手里还掐着雪,和许荆四目相对那刻,他的手一软,半空的雪尽数落回地上。
许荆还保持着斜脑袋倒雪的姿势,她听到那个被拎起的小孩在吱哇乱叫,夜实在是黑,黑到许荆看不清这个和她差不多高的人,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短发男孩,瘦挑,袄子松松地挂在身上。
“逮!还跑!”他把手上的小孩丢在地上,撒腿擦过许荆的身旁,几乎是飞出去的,在黑暗中拽出另一个罪魁祸首。
两个小孩并排罚站着,瞅着约莫不过五六岁的猴,还流着鼻涕吊坠,一抽一抽着鼻子,垂着眼,不说话。
“你们两个,跟人家道歉!”男孩语气强硬,听上去也很愤怒。
许荆也站的很直,准备接受道歉。
但那两个小孩,嗫嚅了半晌,把手放在身前,扣着手指,明明心虚的要死,却没有低头认错,熬过了十秒,其中一个小孩撅起头,“……为什么要道歉?我们打雪仗玩游戏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许荆哑口无言,瞬间心梗,头上的、右耳的、后脊的寒凉在她身上反复。
“玩游戏是吧?”比他们高一点的男孩瞪着他们,弯腰捞地上的雪,没团几下,手中便形成了两个雪球,快准狠地朝那两个小孩的面门砸去,又冰又疼,让两人蹦跶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想跑,却被男孩一只手制住,他抓着他们的羽绒服帽子,让他们无处可窜,“好不好玩?!”他喝他们。
“呜呜呜!我要告我妈妈!”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哭了,黑夜中充满了惨厉的哭声。
许荆见到眼前的他们受到报复,心中有些爽,但她的胆怯不敢让她发出任何声音或者做出任何行为,只是在一旁,注视。
男孩又弯腰,抓起一大把雪,往他们衣服里灌,白色从他们的脖子里钻入,又从衣服里滑出来,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酷寒。于是他们惨叫连连,却被人拽的死,怎么也逃不开。
“好不好玩?!”男孩一边苛问,一边抓雪,往他们肌肤里送第二阵酷刑。
“我们错了!哥哥,我们错了!”他们哭喊着,嘶吼着。
待男孩放手,他们转身过来,许荆被他们的模样吓了一跳,冻得像死人的脸色,一大串鼻涕从鼻子到下巴冻结了一条,“咯吱咯吱”牙关剧烈颤抖。
男孩浑身散发的狠毒气势就足以制止住他们的哭声,他们只敢用袖子擦一把泪,哽咽着。
他伸腿踹了脚他们臀部,那两个小孩冲许荆整齐划一地鞠躬,“对不起,我们错了!”
许荆感受到了他们的歉意,黏在身上的水已经被体温感化,只是气氛僵硬的让她不知该做什么。
“大声点!”男孩凶凶地催道。
“对不起!”这声齐刷刷的道歉惊动了隔壁家的狗,顿时起了几声狗吠。
“……没,没关系。”教育除了增长知识外还是有点用的,许荆想起老师教的问候语。
男孩甩了他们一个“滚吧”的眼色,两个小孩见色行事,纷纷落荒而逃,跑远了还有人不安生,许荆听到,在数不清刮了几股妖风的黑夜中,有个孩子放狠话,“你等着吧!敢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妈妈!”
另一个小孩在旁边囔他,“还嫌教训不够是吧?下次再干这种事可别叫上我了!再也不跟你玩了!害死我了!”
“嘿!你敢?!信不信我告诉我妈妈!”
“……”
许荆听到那段幼稚的对话差点无语到笑出声。她微微抬眼看向旁边的人,男孩直到他们的身影远去到再也看不见才回头,在转头的那刻,许荆迅速撇开,盯着地上的雪。
“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刚来的吧?”静了几秒,他的话没有被许荆立马接住,许荆刚盘算怎么开口,他又接着说,“他们就那样,喜欢搞恶作剧欺负小女孩。”
“……没事。”许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两个字,觉得不够,接着加上了“谢谢你”三个字。
八年前,她还是个连与人炯炯对视都困难的胆小鬼,殊不知,这一夜,将会启迪她的一生。
烟花从地平线发射,蹿出屋檐,在黑夜中亮亮地燃烧,幸好,能让她看清他的脸。
男孩侧去脸被烟花的盛大吸引,许荆趁机抬头,去记住他的脸——他的脸很尖瘦,小小年纪就瘦出了锋利的下颚线,眼睛却很大很圆的标准鹿眼,小麦色皮肤,头发打理的挺好,悉数落在额头前,遮挡的他脸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