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吗。”何啸的眼珠斜过来,“感觉你比我更了解为自己。”
“我不了解你,没有人了解你。”
“我们两个本质上是一类人,换句话说是异性的彼此。”他说。
她看着他,只认为他的脸形变得奇怪,像一张桌子像一张悲剧的地图,“一八八四年,德国柏林会议召开,参议多达十五个国家,会议主要是谈论瓜分非洲一事,可笑的是,十五个国家并没有任何一个非洲国家,列强以开会的形式为自己的□□行径提供了合法性。再蠢的理科生,也听得懂这段历史。”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投出,掷地有声,“一个东西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它物四分五裂,凭什么?!凭它弱小?仗着有更悠久的能力,不过强盗,暴力而已!四分五裂的滋味你尝过吧?!我们要花多久……可能是一辈子才能愈合,在这期间世界根本不会理解你,根本不会,它们只会夸赞你有一个会赚钱的父亲,家里有一个贤妻良母,仿佛世界的格局是他们一手搭建的和平!不变强,就永远无法把那段屈辱搬上历史的审判台。我只是想得到公正的对待!”
何啸盯着她,脸色平静,他慢慢垂下眼睑,待到冬风沉淀了冷气,他抬起死鱼眼,“在你眼里,我是十五国会议桌还是非洲地图。”
许荆察觉到他转移了话题,她跟灵魂交谈,不是为了究责,是为了让灵魂的思维意识升级。不反抗,只能等死,并不安详的那种死。
“没有人能摘掉这两者的影子。”
在许荆眼中,何啸话很少,但只限于频率。她有些累了,懒得与他周旋,看他没有要走的架势,干脆靠在长椅上闭眼冥想。
“是关于于执的事吗?”
许荆清醒,从靠背上腾起。
“看来我猜对了。”
“……你知道他的名字,你查他?”
何啸的脸上出现了诡异的表情,嘴角轻挑,单边的眉皱着,“我为什么要查他?我仅仅只是觉得要多关心关心我的妹妹而已。”
“呵?关心?是啊,你查他干嘛,你要查的是我。”许荆压抑着愤怒,咬紧牙关。
“我再猜……”何啸脸上出现少有的变化,带着些许好奇,“你是不是因为性格太矛盾了所以和他产生了不快?”
“别说毫不相干的。珍惜吧,这将是你和我交流最长的一次。”许荆的语气十分有驱赶的内涵。
他挺直了腰,“看来我又猜对了。”
“在家庭里你是非洲,但在他面前你定义自我为反派。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招惹他?你喜欢他为什么要伤害他……”
再后面的解析许荆听不清了,她站起来,走离了那个是非之人。许荆对讨论于执格外排斥,倒不是多么的难以启齿——他先挑了个“我们本质是一样”的话题,带得她进了圈套,又转移话题,一来二回,她的底细被摸得三四,反观何啸,他却把自己的信息捂得严严实实,虽然搞不清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暴露过多肯定是件危险的事情。
何啸和她太像了,甚至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心思,可是正是站在北极的另一个自己伤害了她;她总能轻易同何啸吐露心声,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无法阻止第二个灵魂把刀对准自己。何啸太令人捉摸不透了,保不齐会莫名把刀对准于执——这般隐晦的保护欲她没有半点察觉,只是以为离开是对何啸频频干涉私事的膈应。
何况她不敢听第二个灵魂解析这份情意,再解析,那个死气沉沉的声音一定会反复问及——你刺痛他你是不是后悔了——你是不是想回到他身边——骗鬼的吧,大巴上,你是不是想答应他?
两个小不点牵着手从她跟前过,傍到一口结冰的喷泉,红帽子描绘着夏日喷泉灿烂的情形,胖个子问他,真的吗?骗你我是小狗。明年夏天我带你来看,水喷的那么高那么清澈,还有彩虹!
寒风来袭,吹得他们抽鼻子,吹得一片银杏利刃地划过脸颊,许荆摸摸被划过的地方,痛却没有留下痕迹,坠落到地上的银杏上积了层雪,她望向它来的方向,那颗树木已凋零的枯瘦,枝干覆雪,不免感到惋惜和悲叹,于执那么喜欢它。
她掏出手机,屏保没有弹出一条消息,点开聊天软件,仍然孤寂。鬼使神差,冬风醉上了头,快要把天灵盖掀翻的冲动,手指敲响了键盘——“我后悔了,我们见一面吧。”等她反应过来,消息已经发送,她不忍按下撤回的键,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直延展到除夕当天,那条消息仍旧没有得到回音。
除夕当天,许荆是被吵醒的,从来没有如此吵闹过,客厅里围了“七大姑八大姨”,每个人一句都能把房子吵翻。陈遇见她起床了,催促她去洗漱,洗漱完了,陈遇说:“快去烧壶水来,家里来了这么多亲戚也不知道搭把手!”
过年了,喜庆的节日好似能横扫一切伤疤,或者陈遇根本没有值得在意的伤疤。许荆收回眼,在水龙头底下接了壶水,烧水壶咕噜咕噜叫着,在等待水烧开的过程中她从厨房出口一直看到客厅,那些“亲戚”长着大众脸和大众嘴,手里抓着花生,嘴里吐着瓜子壳,陈遇招待的脚都没沾过地,大抵是她男人不在的缘故,但忙的不可开交,过年对她也算喜庆。
她摸出手机点开聊天软件,那个排在最前面的头像没有红点,她没有点进去,盯着那个头像出了神。
什么都没变,除了伤害他以外。
“许荆!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水烧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陈遇叉进厨房,大咧着嗓子把她叫醒。
许荆言听计从的把热水倒进装着茶叶的水杯,陈遇在身旁的橱柜加干果,趁她忙,许荆偷偷溜出来了。她只知道不想去哪,不知道她想去哪,在别墅区长椅上坐了很久,坐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许荆看一眼手机,一丝回信也没有。
许荆头一次有若即若离的感受。
她起身,往别墅区外面走,徒步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店,许荆点了一碗粉,填饱完肚子她往露天广场去;工人正在搭建舞台,一个大型表演现场一点点拼凑出来,聚光灯,麦克风,华丽的礼服,夕阳西下,人群簇拥。
只见舞台上站着三女两男的主持人。
“亲爱的各位来宾,大家晚上好!”台下掌声雷动,欢声四起。
“回望过去的二零一六年里,我们共同经历风雨春天、微飔夏日、凉爽之秋和白雪皑皑的冬天,在一年四季的忙碌中有欢笑也有热泪,今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们放下身上的疲惫,一同享受这场艺术家带来的视听盛宴吧!”
“江东二零一七年春节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工作人员移上台几根柱子,几个武夫随着恢弘的音乐在柱间穿梭,忽上忽下,忽叠忽单,动作大胆利落,场子被热的沸腾。
第二场表演抬来一架钢琴,四个人一人一角费力地抬动着。
许荆站在安静宽阔的小土坡上,那幢土坡很高,星汉灿烂,人海灯火,尽收眼底。她收紧围巾缩脖子的空隙瞟见了一个美丽的人,她身上的美丽不是单一的复刻,是秋天的红瀑布,初冬的白雪,恰到好处的灯笼芯,现下那个女孩棕色大衣,红色发箍,跟一个男生谈笑自若。
她眼前突然浮现于执竭力证明他和她没有关系的模样,当时许荆怎么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呢,那时汗颜的他十足可爱。
“接下来,由年轻的天才钢琴手于执为我们钢琴曲弹奏《灯火里的中国》,让我们跟随他的乐声,感受亿万万人民心中对祖国的热爱!”
许荆是第一次听这首歌以钢琴的方式表达,也是听于执第一次弹这首曲子。乐声从低音到高潮,轻盈和平,中后段一音比一音重,情感挥至顶点,让人能不知觉地吟唱两句歌词;音乐也许就有这样的魅力,人潮拥挤,光束聚焦,当第一个音符飘起来,你的视觉和触觉的精力不动声色地消失,它们变弱,你不再搓手哈气,你不再注意到舞台上一身修体西装的钢琴少年,你不再为他的专注而痴迷,听觉宽厚兼霸道,沉浸于乐声表达的主旨就是音乐最大的魅力。
她眼见着于执弹毕后从凳子上站起身,对着观众席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走下台,身影埋没在后台中,许荆点开聊天界面,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不管如何刷新,三天前的消息始终得不到下文。
等到第三个节目抬上来,她又看一眼手机,反复打开关闭流量,操作着,大概是流量标志的第十遍熄灭,她恍然愣住,心中显现一句不该勾起苦楚的俗语:风水轮流转。
台上绿衣服小人好像是表演舞蹈,又好像是小品,瞳孔失焦,意志涣发,她的头颅快低垂到土地上,同路易十六断头那样自由掉落。
枯乏的土地上映入一张甚长的影子,许荆悠悠抬头,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件白色羽绒服,眼尾闪烁着亮片,额前的头发被掀到头顶,身上还有风的气息。
背光灯描着两道颀长的身形轮廓,黑麻的浮游生物颤动其里。
许荆屏气凝神,悄悄观察他,“……你刚刚的表演很精彩。”
于执不语,目视前方,似是到小土坡来只是寻一个最佳观看角度。
许荆的话扑了个空。她不免将头低回去,地面上的雪照得五光十色,她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沉默着,沉默着,抱了破釜沉舟的心意,她再次抬头,面向于执,“对不起,我后悔了。”
“这些年焦虑一直笼罩着我,所以踌躇不前成了我躲避焦虑的途径,直到你的出现打破了我一部分焦虑,但是……我……对不起,我忘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喜欢你,不应该把你当做缓解我焦虑的牺牲品,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对不起。对不起。”
“趁我还没犯浑,如果你现在还喜欢我,那就相爱吧。”
“于执,我不想再逃避了。”
结在树上的雪松了一截,“唰啦唰啦”骚动不止,于执伴着雪的足迹走动,他的身影在视线中占比越来越小,她竟能看到雪地、大树、后山、烟火。
于执走了,一句话也没留。
世界左明右暗,一根分界线把人劈为两种波云诡谲。
“许荆。”
她闻言扬头,口齿间的热气孕育出他的侧脸,许荆吸一吸闷闷的鼻腔。
“你才不是那样的糟糕。”烟火又一次开花,金黄的光照在他右边的发丝和颧骨上,瞳光像两串火焰,“不抱抱我吗?抱住我,圈住我,我就走不了了。”
听到了他生命的回响,她细长的八字眉极端地扭着,重重地压垮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然后眉骨从脸庞溜溜滑过,乘入眼眶,骨碌骨碌,疼痛刺穿全身,震撼又迷惘。
于执转正来,在距离不到五米的土地上,对着她缓缓张开双臂。
她站了许久,少年的脸时明时灭,一会橘黄一会鲜绿;两束烟火“嘭”地稍纵即逝,仿佛无穷宇宙的行者运动,却势必不能比拟他们的感情。许荆迈出一小步,第二步较第一步多出五厘米,也许他也相向走来,他的身影在眼中摇晃,稍时,许荆撞到一片漆黑,温暖的棉花,炽热的脖颈,耳边是响亮的天花乱坠的烟花。
好欣喜。
红色的烟花影盖在我们紧贴的身体上,致使血脉联动,汩汩永恒。
于执,新年快乐。